甘玲忽然说:“我发现你好像没什么人际关系。”
“啊?”
“我带着你,你就走了,好像不用和什么人打招呼。”
“我一个人过呀,”我呼噜一口凉皮,又起来冲老板多要了一勺蒜水坐下,“你说得好像我很容易被骗一样,你一招呼,我就过来了。”
甘玲也起来要了一勺,踢开脚边的一次性筷子,热风吹过桥洞,后背都冒出汗来,我揪了张餐巾纸擦擦汗继续吃,甘玲也没说话,只是边吃边看马路上走过的行人。电动车停在我们身侧,好像在看我俩的吃相,甘玲几筷子吃完放下,挑起塑料袋卷了卷扔进垃圾桶里,手肘放在膝盖上,若无其事地看着我。
我说看什么,继续挑走香菜,挑起一筷子凉皮放进嘴里。
“没事。”甘玲不看我了,继续看马路,等我吃完,她载着我去大东街她新的住处。
两次危房,我已经做好了甘玲找到什么破屋子的预期,没想到这间还真是独门独院,正经的房子,大门上也是正经的铁锁,用油漆过颜色鲜亮,砖块夯实没有偷工减料,门外还有排水沟跟空调外机。
“一年两千。”
“不错!”我走过干净的院子,屋檐下还有几个空花盆排得整整齐齐。
进了屋,郑宁宁的照片正对着我,黑白照片却用彩色相框装饰,放得很大贴在墙上,仿佛只是一张黑白风格艺术照,旁边还点缀了几张照片,其中一张是我给过她的郑宁宁在幼儿园,她没有把其他小朋友裁掉,而是用红笔把郑宁宁的轮廓圈出来,挂在旁边。还有几张,我没见过,都是彩色,分辨率很低。
一张小婴儿的照片,额头点着红点,身上穿着奶牛图案的衣服,袜子被扯得好长好长,柔软的头发稀疏地贴着头皮乱长,对着镜头懵懂地流口水。
一张郑宁宁四岁的照片,我看见了照片角落的时间,拿着棉花糖站在父母中间。
甘玲牵着她的一只手,抿着嘴唇微笑地面对镜头,头发很长,戴着发夹,穿着碎花长裙,有一股陌生的温婉。
郑成刚穿着一件淡蓝色衬衣,裤子熨烫得线条笔直,踩着一双棕灰色的运动鞋。
看见我在这张照片上停留,甘玲指了指:“这个是我丈夫,郑成刚……虽说是个烂人吧……但人都死了……我就假装这是个和睦家庭。”
她用手指敲了敲照片,郑宁宁另一只手牵着郑成刚,她笑得很开心,一条腿撑地,另一条腿翘起来,露出白袜子和有蝴蝶结的凉鞋,她靠向郑成刚,牵动甘玲的手臂抬起来。
我尽可能地装作自然,以免被甘玲发现我的神情不对。
但她还是发现了,眼神在我的脸和照片之间来回了一下:“怎么?”
第43章 我真不知道
甘玲看人很准,对一切都很敏锐,如果我再露出一些慌乱的表情,我毫不怀疑她甚至就可以猜到真相。
但我想要藏住一个秘密就像一个本能,这个秘密可以对我来说不是秘密,对任何人来说都可以不是秘密,即便它大白于天下都无所谓,唯独不能被甘玲所知。
她已经换了衣服,搬进了新屋子,打扫干净院子了!
所以我出乎意料地冷静下来,把我的复杂神情扭转了一下:“和睦家庭就重要吗?这个人……不是对你不好吗?”
好像我只是在为郑成刚对甘玲的暴力而愤愤不平一样。
甘玲又瞥了一眼照片,撑着墙笑了:“都死了,我懒得计较。”
我没说话,惴惴地调整着面部表情,跟随甘玲绕了一圈她新租的屋子。
到底是在宏志小学附近,即便是平房也有空调暖气马桶一应俱全。甘玲忽然从没水没电的凶宅搬到了人住的地方,我还是多转了几圈,忍不住再去看看墙上的照片。
甘玲掰住我的肩膀扭到里屋去,一张小小的单人床上叠放着新的被子,褥子上铺了新床单,她也没介意我们之前坐了街边的小马扎衣服不干净,就把我摁在了床边坐下。
从暖壶里倒出来的不是水,是酸梅汤,我捧着杯子感觉发现了甘玲的另外一面——即便我早就发现甘玲这人掌握多项生活技能,但真到了看她正儿八经布置的生活空间,我还是有些艳羡。
我家里就像样板房,如果不拉开抽屉看见我做手工的东西就会觉得了无生趣。但是甘玲就会在这租来的平房里挂上窗帘,擦净玻璃,铺上条纹桌布,杯子都倒扣在干净的瓷盘中,铺着一条白毛巾。暖壶是旧的,但擦洗得干干净净,上面的双喜字还掉了颜色,但仍然不显得脏。
我不由得绷直后背态度恭谨,连酸梅汤都觉得比光明幼儿园的好喝。
抿着酸梅汤,我抬着眼打量四周,品尝着甘玲那句“懒得计较”总觉得不像她。
她很快就提起这茬了:“其实,我是想把这个男的抠下去……可这么不就显得我老是被他影响,还记挂着么,不,他不会对我造成任何影响,他死去吧,我活得好好的,可以无视他,当他不存在,我看着他的照片,已经不会对我有伤害了。”
站在我面前,甘玲忽然显露出有些幼稚的神态,慷慨陈词好像是在说服我似的,我点点头,没敢搭茬。
“有时候吧,其实不是原谅他……就是,怎么说呢,放过自己。我会想点高兴的事,比如我跟他私奔出来,心情还是挺明媚的,那些难受的事儿想它干什么呢?给自己找不痛快,非得天天流着泪才算过么?”
她是真的想开了?我倒是觉得不尽然,她说得越言之凿凿,我越觉得她只是在说服自己。
“我讨厌他。”我还是没忍住。
“谁?郑成刚?”
“嗯。”
“关你什么事呀,你又不认识他。”甘玲笑笑,捏了另一个杯子也喝了一口酸梅汤。
我急中生智:“家兴超市门口,那个大爷跟我说了。”
“唔。”
“说你这班儿上得好好的……他就……”
“也不妨碍啊,我现在回去工作了。一个小超市的经理有什么好留恋的。”
话是这么说,甘玲低头喝了很大一口酸梅汤漱口,咕噜咕噜地咽进去,表情不太自然。
“这种男的就是……垃圾。”我选了个谨慎的词,以免情感过于强烈被甘玲察觉到不对。
“对,你说得没错,”甘玲颔首认可,“他就是个人渣。”
“他还跟你在一个照片上,宁宁还靠他那么近,我看了就生气。”
有点儿危险了,胸口中盈满了怒火,我极少主动开口提及甘玲的丈夫,但是若要提起就像闸门打开,泄出无边的洪水,刮走理智,让我说出些不该说的话。
“那是我们在动物园时候拍的……怎么说呢,刚生宁宁的时候,他还没有那么不正常。”
甘玲没察觉到我的神色不太对了,或者说她已经陷入了自己的回忆中。
四周变成动物的铁栏杆,她站在动物园门口的大石头前面,拍照留念服务十五块一张,甘玲摸出小包,郑成刚抬手脱掉外套搭在臂弯,等她付完钱,把零钱拿走,买了个棉花糖递给郑宁宁。
小孩子抱着那么大一团棉花糖不知道怎么下嘴,舔得胸口衣服上到处都是融化的糖块。
甘玲低头给小孩擦胸脯:“你从那头开始吃,别掉一身……”
郑成刚抱着手笑:“没事,大不了洗洗嘛,弄脏就弄脏了。”
“又不是你洗。”甘玲用纸巾擦擦,郑宁宁还在努力地张大嘴钻进云朵似的棉花糖里。
拍照的人示意已经好了,郑成刚拽着宁宁走,甘玲拽着小孩用纸巾擦嘴角,小孩被扯痛了手臂,要从她手里挣扎出来。
郑成刚皱着眉头:“你快点!好了没有,人家等着呢!”
甘玲刚要发作,摄影师已经招呼着,后面还有排队的人,甘玲只能吐出一口气。
一家三口对着镜头微笑,甘玲感觉小孩手里都是黏糊糊的糖,瞥一眼郑成刚也觉得粘手,正在挣脱小孩,然而郑宁宁却抓得很紧,于是不由自主地靠近他——
茄子。
定格在这里。
甘玲又吐出一口气,好像有烦闷的气氛钻进胸口似的。
我对自己三令五申,不要再追问下去,禁止提及,以免危险发生。郑成刚的话题在我这里犹如火药,时刻都要引燃,方圆三百米内都禁止有人摁响话题的打火机。
于是我说:“这间屋子还不错诶,你一下就能找到这么好的屋子……”
“我不是傻子,我不会一直住危房,找了有一段时间。”
我点点头,觉得这还算合理。但心里却想,如果这个“一段时间”是在我们爬水库之前的话,那她努力生活的痕迹就不能证明她放弃了杀人。
又捧着快要见底的杯子装作在喝酸梅汤,实际上眼珠子已经左右乱窜,想要窥见什么蛛丝马迹。
甘玲一颦一笑都要被我过度解读,看看哪个眼神暗藏机锋,哪个笑容略带杀意,我是惊弓之鸟,怀揣着我几乎兜不住的秘密,想抓紧机会确认甘玲不想去杀人。
“你……嗯……嗯……”我张口,话却离家出走,我结巴了一下,甘玲笑着低眉看我:“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