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转折过于生硬,情绪急转直下,她间歇性地又疯癫了起来,我理解不了,我想理解——探监还得有个电话打呢,甘玲直接关在黑屋子里我从何了解,从何明白?郁结在心,愤怒吹出个大气球,我浮在空中,两脚不能着地,顺着甘玲飘,好像我是她用毛线拴着的塑料袋,悬挂在她后面,不由自主地飘荡着。
小区门口,人过的铁门和汽车通过的横杠之间是门的肩膀,挂着不知道何时的对联,断断续续,甘玲走过时手贱还撕了一下,好像撕死皮一样解压。我拉着铁门跟在后头,如影随形,用我的双脚踩踏甘玲影子的脑袋。
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跟上来,好像我才是想寻仇的人,甘玲则知晓一个我想挖掘的秘密,情形倒转过来,我不断尾随,偏执且阴沉,因为走得双脚有些酸痛我愈发汗流满面,被一件无形的黑色卫衣包裹着,呼吸沉重,刘海湿成几绺耷拉在额头上,我听见我的呼吸好像从排水管道伸出涌出的空洞回音,我忽然站住了,风终于追上我,给我带来一些凉意。
红绿灯一闪,甘玲快步走过,我停在原地。
在马路那头,阴沉的女人有些惶惶地回过头,手里的半截对联被她撕得乱七八糟扔进垃圾桶里。我没有再追,甘玲则像是在逃,两千一百零八块,这个女人从来不说她还给我带来了汽水给我做饭——都到了这份上,给我说点儿故事怎么了!
晚上甘玲发来微信解释:明年1月我再来找你。
姜茴香:正在输入中。
我打了很多字,几乎要写小作文了,可最后还是删掉了。
甘玲:你收吧。
我关了聊天窗口,取消特别提醒,有点儿赌气地把甘玲这个人扔进我的电子垃圾桶,里面装着各色人等,我简称为拉黑预备役。
第二天我开始怨恨微信的功能设计,我未收的转账不光在聊天页面有个色彩鲜明的提示,还会有一个专门的通知提醒我。
关了微信,我把甘玲扔在脑后,专注应对光明幼儿园学前班的毕业典礼,毕业典礼之前大家要先拍毕业照。
这个去了宏志小学,那个去了培德小学,等待拍毕业照的小孩都在嘀嘀咕咕。
我不是他们的带班老师,推着装满绿豆水的不锈钢桶过来,把一摞纸杯左手倒右手右手倒左手地看着。
小孩排成一条长龙,在老师的带领下走上架子,带班的许老师化了个和平时不太一样的妆容,园长款款地站在李子树下乘凉,旁边是几个老师说话。李勇全猫着腰站在摄影师面前好奇地看着,摄影师抬手拢着:“右边,对,第三排最右边两个小朋友换一下。”
小朋友安置好,园长端坐正中,几个老师簇拥在旁边,笑眉笑眼。
背景是粉墙上的狮子和羊手牵着手,眉眼都像半个月亮。
我拧开水龙头接了绿豆水等着,等一个班拍完领了绿豆水蹦蹦跳跳地回去,我再去推新的来。
等所有班级都拍完,小礼堂已经闹哄哄了,所有孩子都很兴奋地在座位上上蹿下跳,孩子们不多,前五排就坐满了,带班老师伸着手准备制裁那些调皮捣蛋的小孩,面对所有小孩,光明幼儿园还是有些改动,在巨大的屏幕上给大家放了动画的宣传片。
结语是:再见,小朋友们,未来是你们的!
然后带班老师怂恿小孩鼓掌,下面呱唧呱唧一片,但是小孩也不懂得什么时候停止鼓掌,于是掌声久久没有停息,往往是大家拍累了,不知道哪个捣蛋鬼又不服气觉得自己能坚持到最后,拍得手掌都红了却还要努力,最后还是各个老师奋勇按下,才把这阵阵掌声停下。
然后,他们毕业了。
这群小孩毕业之后被家长领走,这是人生中第一个毕业,朱二婷带的向日葵班全体趴在玻璃上往下看,特别羡慕他们都提前放学。
朱二婷是个促狭鬼,私底下说家长肯定希望晚点放学,不要放假,小孩就像神兽一样伺候在家里天翻地覆,2020年初居家的时候天天催幼儿园开学,小孩们肯定不知道。
我把小孩们从窗户上赶下来,给她们掐指一算再需要两年就可以了,有的小孩看见我掐指谋算的样子很是深沉,以为什么时候毕业是我规定的,拉着我的裤脚跟我说他能不能今年毕业,我说不能,大家就很生气,一下午的课程都是闹哄哄的。
圆满送走了一届小朋友,园长给所有老师都点了奶茶,赶上我们也下班,都揣着放进电动车筐里,奶冻跟奶精水颠碎了融为一体,路上忽然偶遇艺涵妈妈骑着车载着艺涵,艺涵在后座像个公主一样伸开胳膊,路过我,两辆车并排,她还要大着胆子揪我的衣服,我立即警告:“危险,把手缩回去。”
艺涵妈妈看见我,车速放慢和我说话:“小姜老师也下班啦。”
“是呀是呀!”
我不擅长跟人搭话,尴尬了一会儿,艺涵妈妈说:“我买菜去呀,先走了啊!”
“好呀好呀!”
我忙不迭地放慢车速,艺涵在后座对我招手,在幼儿园之外的地方看见我,她特别激动。其实我也想去买菜,但是我知道小朋友们对老师都有一种神秘的幻想,好像她们都是另一个维度的生物,所以我等了大概半个小时才出现在超市——家兴超市对面的欣荣超市。
我采购酸奶,饮料,零食,再顺带去买一些彩色卡纸和礼物包装袋,还有亮片,固体胶,502,用来做手工使用。
欣荣超市不如家兴超市种类丰富,我勉勉强强拿了一些,决定剩下的就网购。
有点儿赌气的意思。
结果我刚出来把东西放进车筐,跛脚瘸腿大爷就走过来,指了指对面的家兴超市:“啊?”
我举目一看,有些不解:“怎么了?”
“你怎么,不去家兴,要来这里?”
“哦,顺便。”我面对大爷的质问有些无所适从,我不能直接说我跟甘玲有矛盾我已经把这个人拉黑了,我不想看见她。
大爷却一摆手,俨然家兴超市的客户经理派头,直接说:“家兴,比欣荣好,下次去家兴。你停车,我不收钱。”
他的口罩估计还是我第一次见他时戴的那只,挂在脖子上全当个装饰,脸上的笑容却和第一次不一样了,好像借着甘玲这层关系,我也成了他认识的人了,毫无分寸地拽着我的胳膊要送到家兴超市附近去。
我说改天,他就松手了,憨憨一笑,瘸腿深深浅浅地绕着我的车走了了一圈,拍拍车座笑了:“挺好,走吧,走吧,下次来家兴。”
我扶着车刚要走,发现大爷正在看我。
我忽然想到了什么:“你认识甘玲哦,她……她在家兴超市工作呢。”
“是的呀!她以前就来上班过,管业务的,差点当经理了,搞活动特别厉害。以前欣荣可比家兴厉害,她来了,家兴好了。”
大爷美滋滋地说起来,说得非常详细,我停下车专心地听他,老年人说话都有个毛病喜欢追溯前因:“哎呀,那时候家兴不是现在这个老板,换人了,人们都换了。要是以前那个,肯定给更多钱。”
“她以前是做经理的么?”
“不是,差点,差点就……那天搞活动呢,她男人进来了,揪住头发把人往回扯。老板是个好人,不让他当着那么多人打老婆。打了一架……唉,没过两天,甘玲不干了,回家去了。”
“她能力很强……她,她丈夫为什么要……”
“嗐,因为女的挣得比男的多……”大爷给我比了个猥亵的姿势蔑视郑成刚,又摆摆手,不胜唏嘘,“本来也挺好的人……沾上酒,啥也不是了,烂透了,你可别给大爷多喝酒,少喝点就行了!”
大爷忽然拍我肩膀,唏嘘地在鼻子前面扇风,好像已经酒气熏天。
第40章 睡觉
倒退多少天,我都断然不会想到我会为了一个女人在超市当经理的秘密主动和大爷攀谈。
大爷不缺吃穿,只是想找个人聊天,背阴处有几个人在抽烟,我们靠在另一面玻璃窗户后面,玻璃另一侧里面贴着各种小玩意,手机壳,数据线耳机,棉袜帽子诸如此类。
即便我再好奇,也不能忽然醍醐灌顶学会了提问的艺术,最多只是接茬问几句。
大爷说得非常仔细。
那时候他并不是在外面看车的,是在里头码货的,虽然年纪大,但胜在便宜。
甘玲那时候本来只是个记价签给人称重的,但是因为她记性很好,手上动作非常麻利,又很年轻,老板也是外地人,就提拔了她管生鲜区。那时候能县人并不太习惯去超市买菜,嫌又贵又不好,即便来,也是会在对面的欣荣超市买。
甘玲去了一趟欣荣超市,回来之后进了老板办公室谈了谈,出来之后多招了几个员工培训,挂出了横幅,一如既往有她嘲讽蔑视的风格:能县最省心的超市。
她雇了很多半天工的妇女,每天别的不做,多的是负责切菜的。买了菜,交给家兴的人,去虾线,去壳去核切片切丝,胶带捆好直接把东西送出来放上电动车。
就是这么点儿事,也费心培训了一个月,说起来简单,做起来难。所有人都忙得团团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