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我已经把这张照片上的每个细节都记得清清楚楚,甚至我仔细一嗅,都闻得到相框上香灰烧尽后的烟气。
甘玲说:“是那张。”
“不给老人留个念想?”我尽可能地说得平和了一点,心里其实想谴责甘玲的,消失七年的亲妈横刀夺爱,留下本就毫无指望的老人。
但想到世间确实普遍存在着恶劣的婆媳关系,和奶奶和孙女的亲密关系完美地共存,三代女人互为仇敌互相合纵连横地对抗,甘玲不考虑老人的想法是正常的。
甘玲从我手中夺过相框,四下也没什么很高的地方,就拿在手里:“老人死了。”
“啊?”
郑宁宁的奶奶死了。
我有点儿反应不过来这件事,去年我见到老人时她还抄起铁丝穿过麻袋里面堆满了塑料瓶,老人呼哈一声中气十足,皱巴巴的脸上写满了和废品抗争的坚决,今年我给她带的礼物还没来得及买。
人变老之后好像就变得很脆弱,一个意外就会把半只脚埋进棺材,磕碰一下,撞到哪里,隐疾就悄然埋下,点起引线,在谁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轰然爆炸。
现在的年轻人很多都会带着父母每年去体检一次,排查身体中那无形的隐患,即便如此,死亡仍然不会像电影海报一样倒计时,它突如其来,比甘玲更加可怖,甘玲至少还在门外敲门,死神直接破门而入。
甘玲看我不说话,问我:“很意外么?都那么大岁数了,天天捡破烂,不讲卫生,也受累,又不积德,爱占小便宜,平时邻居也不想管她,死了也没人知道,我开门的时候,都臭了。”
我不认同,我对她说起了郑宁宁奶奶来接郑宁宁的事。
我说老人家平时很和善,节俭干净,来接宁宁的时候都是和颜悦色的。
甘玲说:“接孩子就是对孩子好么?”
“不然呢,孩子还那么小。”
“她都七岁了,也离得近,一个人上下学不是正常?”
“现在好多小孩十三四岁了还是大人接呢。”
“我们那会儿反正是不接,小孩自己扎堆跑跑,相约着回家了。”
甘玲把自己不接小孩说得理直气壮,给自己不负责任开脱。
“你知道能县晚上有醉汉,我大街上乱逛,你硬给我撵回去了。小孩才多大,七年前治安不是更不好?你就放心小孩自己回家,不还是不负责任。”
我不擅长跟人吵架,摆事实讲道理也不擅长,耍泼装疯更是不会,看过了太多吵架,千帆过尽自己还是嘴笨得不如个鸭子,只能故作严肃,尽可能深沉,学了点甘玲冷漠的皮毛,不求伤人,只求自己能把话说清楚。
“我是不负责任。这个事实就别探讨了。”甘玲转过头,把这话头硬给掐了,我好不容易说了句完整的占据上风的话,打在了棉花上,一时间有点儿着急,乱了方寸:“那,宁宁奶奶去世,你怎么知道的?你是什么时候回的能县?”
甘玲忽然拎起我的衣领子,要把我往外扔。
我急中生智地抱住门框:“你不是拍了一千来张照片么!我看一百张,你回答我一个问题,怎么样?”
论体格,我打不过甘玲,对方个子又高又有肌肉,论脑子,我已经被王炸了好几次,什么都比不过,只能开始讲条件换点什么。
门框被我抠下一层土来,甘玲一拽,我奋力地抠,一时间尘土飞扬,对方一只手拿着相框,一只手拽我,力有不逮,我站稳了。
甘玲松手,想了想:“你给我看二百张,我自己说一句我的信息。”
思来想去,我正要还价,甘玲一瞪,我像个砍价废物一样点头了。
一千多张照片,我能换5条消息。
正是下午,天气还热,我又抓了两手土,甘玲在院子里压了两下水,用瓢舀着凉水浇在我手上冲洗。
井里的水有一股清透的凉意,洗过手我晃悠着甩干,甘玲极为迅速地摸出手机。
我也不知道事情怎么就发展成了这样,我应该咬死一句话,不知道不管我不说。可是回过神来,甘玲看似节节败退把我带到她的住处,实际上已经换来了我的妥协,她大海捞针,我就是旁边端盆的那个傻子。
我相信应该找不到,但事在人为,天大的难事,做了个开头,奇迹万一就来了?
看了第一组二百张照片,我默默计数,最后把眼睛一闭,暂时歇了会儿。
闭眼的时候,我像个人脸识别机器,脑海中还反复过了每个人的面孔,如果我发现凶手,势必第一时间脸色惊变。
刷刷刷翻照片的动作忽然在脑子里放慢,甘玲的新手机忽然变成了我的。
我猛地睁开,甘玲一下子把手机放到我面前,我立即推开,拽出我的手机,皱着眉头往前翻。
甘玲说怎么了。
我翻到了七年前孩子们排练结束后下雨,家长来接,屋檐下大人小孩神态各异的照片。
放大,再放大,翻到那张黑色雨披。
“这个,这个是不是你?”我有些激动,甘玲却没着急去看手机,只是说:“那我回答了,我的信息就不说了。”
“行。”
甘玲这才低头,我把照片凑过去。
她眼帘一抬,又蹙眉思索起来,把照片缩小,看见了一群穿着白丝袜的女孩子。
一个冷漠的女人,表情从来都是阴沉的死水,一头丧了女的母狼蓄势待发,就连看照片的眼神都有点儿恶狠狠的。
但半晌,她的表情松动了点,眼珠子微微一转,忽然格外没礼貌地退出这张照片看其他的,我要抢回,她却举高了手机,肆意地翻了一圈才还给我。
“是我,”甘玲抿起了唇,在她自己肩头比划了一下,眼神很淡然地瞥向我,“我回答完了,继续看照片吧。”
“既然宁宁死前没多久你还在这里……”我收回手机翻看甘玲有没有没礼貌地删除什么,“那你当初为什么要走?你后来去哪儿了?”
“看照片。”甘玲的声音很坚定,把手机拿出来,再度放在我面前。
“那你怎么又忽然回来了?七年里,你没有问过郑宁宁吗?老人的死你是怎么知道的?是你收殓的吗?”我脑子里充满了疑问,脱口而出。
我是个幼儿园老师,按理说应该少管学生家长的私事,甘玲就算是个人间少见的垃圾,我也不能说什么。我的立场就是个勤勤恳恳看守园子的老农民,并不是这片地的主人,主人要挥霍要折损要遗弃,我都不能说什么。郑宁宁不是我的孩子。
我只是不甘心。
我有许多想干涉但无能为力的事情,因为我并不能替别人做主,比如我班上的小朋友哭着对我说他的爸爸妈妈要离婚要我帮忙,我除了安慰他在幼儿园保护他之外什么都做不到,我不能对着孩子妈妈说,为了孩子你忍一忍吧,也不能跑去跟孩子爸爸说,为了孩子你再想一想吧。我只能对着孩子搪塞,睡吧睡吧,天亮了之后大人的所有事情都会自动解决,小孩子只需要快快乐乐地吃饭睡觉就好了;小朋友对我说妈妈骂她没用,我只能对孩子妈妈旁敲侧击地建议她不要用暴力否则会如何如何,我不能钻进人家家里,在妈妈打孩子的时候冲上前,一套咏春太极降龙十八掌把打人的坏妈妈降服;小朋友犯了错自责不爱跟人交流,专业人士有好几条建议分别给幼儿园老师和家长,可家长还是要当着众人的面把孩子裤子脱下来狠狠地抽打,同班的小朋友看在眼里,被打的孩子咬牙切齿,一辈子都记得这个耻辱的画面。
我什么都做不了,我甚至没立场跑去质问。
可我仍然想要质问甘玲,那过去的七年,你在哪里,既然七年前你在,为何孩子死时你不在,若是你在,是否会避免这一场悲剧?
从我的电动车筐里把酸奶拆开捞出一瓶狠狠地把吸管插进去,刚狠狠地吸上来一口,眼睛就开始发烫。
我不过是想把责任推出去罢了,过错太沉重。
可我的错永远是我的错,甘玲有甘玲的错,我们都难逃其咎。
在郑宁宁的事情上,我更加无权质问甘玲什么。
呼啦呼啦,酸奶瓶被我吸空,发出空荡荡的声响。
甘玲忽然扯起了我的背心下摆,我低头,看见兔子脸上被我滴上了两滴酸奶,好像在哭。
“我不想说,小姜老师……别问了。”
甘玲用手指揩掉兔子的眼泪,也没再强求我看照片,只是把我摁上了电动车,低声说:“我再想想别的办法。”
第18章 我就是最大的凶手
甘玲说她想想别的办法。
一个正常的人,不会想到去大街上广撒网地拍下所有人的照片来让一个人指认,拍要拍到猴年马月,认的人也精力有限,甘玲疯了那么几天,理智回来了,短暂地把这个计划搁置了。
消停了好几天。
我坐在家里拆快递,把给郑宁宁的礼物盒拿了出来。
我不太认同把东西一把火烧给死人就能像个靠谱物流一样让人家在另一个世界把东西用上,但是能县的人普遍相信这个事情,在人死时用纸扎好宝马别墅,烧上美元欧元,不顾地狱的通货膨胀把死人生前的遗憾都一把火烧了,火光熊熊,所有人在灰霾和热浪里热泪滚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