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尘哑然失笑:“通缉令要经定平的手,他又打不过我。”
原来尊者居然变成了这么强盗的人么?仗着自己境界高,谁在乎你什么代宗主不代宗主的……然后才忽然想起,一年之期已到,这代宗主也要放权了,回去就是明尘和定平竞争了,也不算藐视宗主。
程锦朝上次对明尘的记忆,还是弱小又和善的阿阮,此时对方陡然再化作凌厉的尊者,她还有些许不适应。她被勾着腰走,竹杖贴在后腰,凝视明尘的侧脸——还是觉得和善。
尊者强大无敌,她心里高兴还来不及,就是这和善的氛围,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的兽性作祟,胆大包天地妄念了。她反省自身,老老实实地抓住明尘的衣角:“好,您现在是尊者了,我之前犯的错……您什么时候……嗯……杀我?”
嘴上被轻轻抽了一下,程锦朝不说话了,目光灼灼地看着明尘再度少言寡语起来,舔着嘴唇身子一阵阵发酥。
等她消停乖了,远远望见天衡宗的那片云上的天梯,明尘才简短道:“我回来之前,听到南州有不得了的动静,宗中恐怕有变故,回去后我为你找来你的玉符,若有人趁乱捉你,或要你做什么,一律不去,只管报我的名。”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程锦朝细声附和道。
发生了什么吗……明尘也颇觉头痛,有些并不太好的猜测。
半年前。
经过复杂的商议,一轮又一轮论道,商讨,定平终于发出一条了不得的命令。
他将带执教长老,扶土长老,两位尊者一位真人共同前往南州斩首九尾狐王,宗门戒严,以防妖族偷袭大本营。
亘望厅内鸡飞狗跳,扶火拍着桌子指着定平的鼻子骂他“得了三分权就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了,拿着鸡毛当令箭在这里祸害两位尊者!你死了就死了别在这儿伤及天衡宗的命脉!”
一向温和的定平也忍不住讥讽道:“是,你的明尘还在宗门养狐狸呢,现在自己跑去人间玩了,在这重要的时刻她又在哪里,二十来岁连大风大浪都没经过也敢当宗主了么?这不是拿全宗上下的命作儿戏么!”
这也是他第一次直接挑明了他和明尘的宗主之争,扶火直接翻过桌子就要拔剑去杀了定平,被人掐住胳膊压回去了。
扶土黑着脸,一字眉又粗又硬,一头花白的头发也根根竖起,夹带着雷光四射,说话如擂鼓,轰轰地响彻整个亘望厅:“我师妹不懂事,带回去休息了。”
然后,七八十岁的人,一手把扶火当个包裹似的扛在肩头,不顾扶火扔下的一串骂定平的话,把人带出了亘望厅。
扶土尊者,是比明尘激进百倍的杀妖战士,抡着的不是斧头便是锤子,若说起来,倒更像是定海宗人——此人也的确是在定海宗宗主门下学习过一段时间,因此那好战的勇猛脾气也学了十足十。他本来对定平百般不齿,听见定平下了决定,才嗤笑道“也算有三分骨气”,才愿意在亘望厅中把扶火夹走,给定平留三分薄面。
扶火和扶土,在天衡宗是同一个师尊门下的,扶土正是大弟子,而扶火是小师妹,虽然扶火有一双只看境界的势利眼,对自己这位师兄却是从来都没有办法,后来这位师兄突破到尊者之境,扶火更是被管得死死的,这位扶土又是个倔脾气,就是宗主来了也说不动他。之前,此人一直都在定海宗残存的废墟上驻守,一是给定海宗亡魂守灵,因灵气太过驳杂,已经无法安抚亡魂了,二是他心中还残存着一些恢复定海宗的愿望,他对定海宗宗主有些孺慕之情,又因太过支持定海宗道魂,始终不肯相信定海宗真就没了。
所以,一来二去,说要去南州杀狐王,扶土是一百万个赞成,恨不能立即动身前往。
然而还要具体秘密制定计划与路线,以免惊扰狐王,最早出发,也该是三日之后。
扶土心里着急,恨不能推着日头和月亮跑,快把这三天过去,好让他大展身手。
此时把扶火拽回来,他严肃地教训了一番天下正道之类的话语,心里早已飞到了南州,也不知道这软蛋定平究竟是怎么改变了主意决定了去南州的。
亘望厅众长老带着自己的侍剑弟子散去,明光奉上茶点,定平坐在主位一动不动,望着这群修真者糟蹋下来的一团狼藉。修真者打架闹事比凡人更甚,地上散乱的石头碎屑,衣裳也有被撕破的,闹起来,吵吵嚷嚷,连菜市场都不如。口中还大喊着天道,天道……
定平苦笑。
天衡宗的道魂太过广博,以至于什么诡异道心在这里都站得住脚,牛鬼蛇神,魑魅魍魉,长老会里坐着的,有几个是真正的极大光明的修真者呢?
过去的宗主是,哦他的弟子明尘是,执教长老是……
他一一列数了那些在自己看来是真正为“天道”的人,然后把自己的名字踢出去。
天道太苦太深太远,他的资质,只能排在所有人之后。
“师尊。”小胖子半晌没有见到定平接茶,心里很是忐忑。
定平回过神,接过明光的茶放在唇边:“回去歇着吧。”
“师尊……他们说的,去南州的事,能带着我一起么?”
“你才什么境界。”定平哂笑,用茶盖指了指外头,示意明光速速滚蛋。
可小胖子此时有点不会看人眼色,低声道:“那师尊你呢,你不也不是尊者,你去了——”
“滚。”定平呷一口茶。
等明光跑出去,定平关了亘望厅的门,望着已经没热气的茶,忽然自嘲道:“定平啊定平,你只会拿弟子撒气,往上看看呢,你的本事呢?呵,连明光都知道,尊者之下是个什么东西,尊者之下,什么都不是。你看扶火,她不也不是,就仗着自己有个尊者师兄,投靠了个尊者小丫头,对着我指手画脚……”
“我有谁呢?一直以来,我只有自己!谁是我的靠山!没人看好我!因为我就是个真人,我是弱者!境界低微,爬到这个位置,德不配位……力所不及……哈哈哈哈哈哈!”
他凄惨地笑了,跌在地上,望见穹顶上的无上夜空,像一场漆黑的雪,洒得他浑身冰冷。
此次,他必要,他必要突破到尊者之境。
狠狠地闭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其实,别人如何看,他并不是太过在意。
他只是……痛恨自己,不是天才。
人间有天才,定平一直相信这件事。但没有到他面前,他的道心便始终平衡着,做自己该做的事,力所能及的事做好。
众人称赞他稳重可靠,就连宗主也说,宗门有定平,可放心出游去。他二十岁时,就主管了所有外门弟子的事务,虽然境界低微,大家却都很尊敬他,因办事办得很利索,做事也公平,喜怒不形于色,踏踏实实。
直到那个盲童出现。
外门弟子中,那瘦弱的瞎子让众人惊艳,自宗主带领她修炼之后,一年后的考评,直接杀穿了所有同辈弟子,对阵上一辈的弟子,若不是体力不支输给自己,恐怕连他都要被直接踩在脚下了。
他起初是恨自己的对战顺序,若是早一个被打败算了,或是晚一个不至于和明尘对上,都不至于造成自己赢过明尘的结果。偏巧,就是他赢了,众人都被明尘吓到了,看见他胜过她,都来恭贺:“到底是定平师兄厉害,把那小丫头片子拿下了!老实说,她要再杀上来,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办好了,回去之后师尊肯定要看我是个废物了!”
“还得是定平师兄,原来都是我们小看了你的境界,其实你很强吧!”
他推辞道:“是她体力不支,并不是我很强,我的境界低微,现在还只是道长……”
众人却不听:“人都说那明尘是个天才,我看,我们定平师兄才是天才!稳中求胜,可比这种锋芒毕露的小孩子好多了!说不准师兄你未来能做宗主呢!”
“可……可我听说,宗主曾经占卜,好像那孩子……就是,就是……下一任……”
“你也知道占卜的结果就是看看就得了嘛!真的!我们都觉得你可太强了!下次考评,可别被打倒了!我们相信你!天才师兄!”
宗主……天才……强大……
这些事,对从前的定平来说,太过陌生。
但一日复一日,一月又一月,众人都这样说,给他压着沉甸甸的重负。他知道自己的资质,眼看第二次考评将近,他决心自己要用加倍的努力来真正胜过明尘一次。不就是天才么?若努力的程度有考评,他便是努力的天才!日夜用功,然而天道弄人,考评的前一天,他病倒了。
拖着病躯,在众人的欢呼声中对上了瞎子明尘。
他只是刚意识到冷汗沁出,双腿发软,明尘的竹杖已经戳在了他胸口,把他击飞出去。
输得毫无尊严。
他心头想着,若是自己没有病成这样,是不是也有一战之力?可时光不能回溯,众人都哑了,震惊地看着他,之后,便没有人再看他了,只看着明尘,嘀咕道:“那孩子可真是可怖的实力啊!”
“是啊,一击便能击败定平,真是天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