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在明尘躺下时,她还看见了瞎子摸索着将竹杖放在身边,她在黑暗中凝视。半夜,瞎子忽然坐了起来,侧耳听着什么,眉头蹙得很紧,月光照在明尘身上,霜云因此看见明尘额上竟还有些冷汗。
她忍不住出声道:“怎么了?要什么?我帮你拿。”
明尘只是道:“南边……有巨大的动静。”
“南边?他们昨天回去了呀。”霜云的心还没有飞出火岩城。
而明尘却摇头:“是南州,南州有修真者在战斗,境界不低……这么远……难道是尊者?”
“那你要去么?”霜云想,那么远的动静都听得到,如今该是恢复灵力了吧?
“来不及了,一来太远,二来,那波动已经止息了。”明尘捂住了耳朵,似乎想让自己从南州巨大的余波中清醒过来,才摇摇头,对霜云道:“我要走了。”
霜云猝不及防地迎来了离别,而明尘似乎笃定接下来还要再见,并无留恋地离开了。
明尘走得很慢,霜云跟在她后头,逐渐察觉出不同。
瞎子阿阮和瞎子明尘的区别在于,阿阮是真的看不见,需要用竹杖指路,摸索着一切的事物,虽然身体算是敏捷,却也有一头撞在墙上的狼狈时刻,摸摸索索,虽然利落,却也能清楚地感觉出,她是个盲人。
而明尘尊者目不能视,却像是另有一双眼,竹杖在手,四下探索时却像一柄剑。霜云虽看不到灵气四溢,却注意到明尘变得很是轻盈,竹杖随意一扫,转过弯,到了秋娘的屋子。
霜云忽然停住了。
明尘并没有走进屋子,似乎只是从窗户“望”了一眼,霜云瞥见她的侧脸,样貌都变得不一样了。
窗户忽然开了,秋娘猛地窜出脑袋,又把上半身探出来,看起来并没有入睡,头发还齐整,把仅剩的那只手贴在明尘脸颊上:“阿阮,这么晚不睡,你——”
双眼中倒映着的,不再是瞎子阿阮。
明尘抿着唇,微微笑道:“承蒙你一直以来的照顾,我如今要回宗门复命了。”
她为什么给秋娘显出这样的威荣?淡蓝色的光从四周漾开,幻化着模糊的人形,有意收敛并不算盛大,在这淡蓝色的影子中看见几个似乎已经去世的女子走入了那片光中。
霜云伸出手想要说话,却说不出来,静默的瞎子一身布衣,从身上投出这样的影子,连火岩城都没覆盖,只笼在这普普通通的一条小巷,甚至,只是给秋娘一人看。
霜云不知道这是在以道法安抚亡魂,安抚在女闾中死去女子的亡魂。
秋娘道:“你果然是她。”
明尘却不再回答了,将右手抚在秋娘的肩头,又慢慢抬起,用手指擦去了秋娘的眼泪。
“你为什么不早些来,不早些显露身份,你为什么……为什么……”
那片蓝色荡开很久,明尘却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了,有不少人看见秋娘的窗户中飘出的那片蓝,安慰她说,是她的明尘尊者显灵了。
秋娘说:“是显灵了,你们不知道吧?”
这一什的阿阮也消失了。
霜云说:“她回家去了。”
众人却不知道是怎么个回家法,以为是有别的事,或是回家探亲了?或是因为瞎被军士扔出去了?有人埋怨阿阮也不来告个别,知道内情的,只有霜云和秋娘。
秋娘一如往常,兴致勃勃地把日子过得有声有色,霜云一如既往地用自己并不高明的医术给人看点头疼脑热的毛病。就是有一天,秋娘忽然问霜云:“她走了,没有带你走吗?你这么有仙缘。”
“她说会回来。”
秋娘于是笑了:“那挺好。”
“为什么觉得我有仙缘?”霜云很难得会对秋娘提问。
“她肯教你嘛。”
“你不是更尊崇明尘尊者么?为什么进了火岩城,反而疏远她呢?”
秋娘用自己的独臂狠狠地挥舞了一下,去掐了掐霜云的脸:“傻,我信她是尊者,我对她在人间有恩惠,这就很好了,这就是我的仙缘,我知道她会念着我,让我的姐妹们安息,这就足够了。我知道我是凡人,没有修真的禀赋,干嘛不成全你们呢?”
“成全我?”
“姓程的医者,她一来,我就知道了。”
“知道什么?”
“程姑娘和尊者关系不一般。而你又是程姑娘的学生,她看重程姑娘,所以,也有可能看重你,说不定把你带去修真呢?”
“关系……”霜云不解,“我还听说,明尘尊者……虐待老师。”
“傻。或许是教导不成器的徒弟,也或许是责骂不懂事的后辈,你见过哪个人跑去大街上责骂别人的?不都是关起门来的事?而且,尊者什么时候对别人这样?既有特殊对待,必有紧密的关系,或是亲善,或是恨恶,总之不得了呢。”
霜云忍不住想起明尘说有徒弟了这件事。
讶异出声道:“老师该不会是她徒弟吧!”
“这猜测倒是合理。”
这样想,自家弟子,鞭打冷待几下合情合理,而且,弟子对师父献殷勤,一日三请安也更说得通了,想起明尘自己说过对徒弟“还没有好好教”“以后要多栽培”的话,霜云恍然大悟。
秋娘又捏了捏她的脸:“看你总板着脸,这脸蛋软软的,很适合笑一笑。怎么样,跟人说点别人的是是非非恩怨琐事,也很是放松吧?”
霜云想了想,还是给秋娘笑了一个。
秋娘乐不可支:“你呀,从前跟在尊者身边,不好说你什么。我便说一句,你总是对自己跟着的人才有些正常人的脸色,愿意笑,愿意问,愿意打听,对别人,可就没有了。如今你看,她们都不在,你也学着和别人相处相处吧?”
这人不愧是从前女闾中照顾许多可怜女子的,平日里对别人的观察格外细致。霜云心里也不讨厌了,颔首道:“我知道了。”
她习惯冷脸待人,倒不是对谁都愤世嫉俗,实在因为长了一张冷淡的面孔,笑时,需要发自内心地快乐才会笑,哭时,也是要真挚,因为感情动用起来过于麻烦,五官就跟着冷漠下来。从前她的心也是封闭的,自父母故去后,确切地愤慨着,憎恶着,蔑视着许多人和事,蒙受远方表亲的照顾,一路往北边走,才渐渐松动。
贠鼎一,齐沙,两位兄长都对她照顾有加,她学会骑马,能够常常奔跑办事,因为对谁都不算有感情,因此做事很公平。
后来遇见了程锦朝,是个热心肠的漂亮医者,也不知道是从哪里蹦出来的,本来以为是个和自己一样的正经脸,没想到那张脸上表情可比自己多太多了,时不时流露出来的不自觉的媚态让不少年轻人都愿意往她那里跑,为她说好话——她本是冷眼观察着的,却发现此人什么都会些,似乎游历过许多地方,谈吐不错。等反应过来时,自己已经跟随着对方学习医术了。
她其实也和对方学习剑术,学习心法,因什么都会,能把许多事都握在手中,她渐渐喜欢上对事物的掌控感,不自觉地会对程锦朝敞开心扉。
再到遇见明尘,她本以为那个明尘是个不被放心的孩童似的需要自己照管,等到明尘离开,她才意识到,程锦朝把自己交给明尘,而不是把孟如蛟等其他学生交给明尘,是因为自己才是那个不被放心的小孩。
她被交付给了明尘,所以明尘教导她,她自然而然地越来越敞开自己,直到现在被秋娘提醒,才意识到原来之前封闭自我的日子那样遥远了。
她竟然会和秋娘坐着聊这么久,还被秋娘捏着脸还愿意对她笑。
又笑了笑,对着镜子,把手指插在嘴唇两侧,狠狠一扯,并不好看。
她松开手,自己露出一个笑容。
在做些什么啊!霜云蹲下捂住了脸。
第79章 定海篇02
即便强大如明尘,也无法回溯时间,去看看南州发生了什么。
因此,既谈不上“心急如焚”,也说不上“关心则乱”,只是有种诡异的直觉,总觉得自己回到宗门后,会面对些对自己来说有些突兀的事。
天衡宗弟子占卜的本领都不算低,她在半路停下占卜,显示她或许要往西边走走。
西边,于是明尘放慢了速度,在勉强算是“第一时间”回宗门复命的要求下,终于在荒原上捡到了一只狐狸。
其实不是她捡到的,是程锦朝在荒原上四处乱转,远远看见了就喊她。
她听见了,下来,狐狸就语无伦次地说些张弓城的事,急得像是要告状。
“你先想好如何说,我们回宗复命。”明尘抬杖一勾,把程锦朝拉到身侧,轻盈腾空而起,程锦朝这才呼吸匀称。
她心里还在想,到底是怎么能和明尘相遇呢?尊者也没说……在荒原上生存,把兽性磨炼得很是厉害,狩猎的时候简直是个疯狐狸了,好久没和人说话,又憋着张弓城的一摊子事,前因后果全从喉咙里涌出来了,一时间就堵住了,没说好。
等飞了一下,她忽然想起,急忙道:“尊者,我,我现在是被通缉的……我的罪名……”
“我带着你。”
程锦朝道:“对对对,还有这条,蛊惑修真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