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有些眯眯眼,笑起来却也和善,土黄色的衣裳衬得他人也有些灰扑扑,可说话的时候不知为什么就有一股玉润的光泽环绕着,这青年说罢,就又说自己和道友们还有些事要做,叫他们随意就好。
因为这青年接待的缘故,军士们也愿意搭理他们了,带着他们在城里走了一遭,虽然只走过了两条街,却也打听到了不少消息:
“铁壁还在火岩城墙外,还有一道城门,是不锁的,前面设立了十来个亭子,据说到时候都是要接待外乡人,直接登记造册用的。在那后头是临时安置的居所,灶台和窝棚都搭建起来了,地方很大。”
阿昌此时接过话茬:“是了,登记过后,里头就会安排地产和一些基础的东西,要十人一组地进城,有外地的灵石可以一定比例兑换成本地的钱。”
“服役呢?”贠鼎一问道。
“据说成了居民,就会轮流服役的,进城分组会有人管,是叫什长什么的,同一片地方的统一安排。据说有三种不同的劳役,一种是劳役,就是建造铁壁,火岩城外围的建好了,这肯定是往北走的,不知道要离家多久,也有人说这种人,多半要在服役的地方就地安置了;第二种是农役,需要去城北的公田耕种,就是一部分归州府,一部分归荒山宗的;还有一种比较杂的,据说是在城中做事,具体做什么我们也没有打听到。”
“什么样的人服什么样的?”程锦朝问道,贠鼎一也点点头,握着拳,若有所思。
“我们并不清楚,只知道之前造铁壁的那些奴隶,哦,城中不准说奴隶了,就已经成了居民,就只需要去服农役即可。女闾来的女子们据说要统一去织布?还是什么?具体也没有打听到,我们也不能透露出遇上了她们这件事。”
“有爵位的人不必服役。”孟如蛟忽然想起了什么,立即道,“爵位,老师,爵位的事情。我打听到,火岩城如今设立了四等爵,据说凡人若是到了最高的爵位,待遇能够等同于尊者。”
程锦朝端起茶杯遮住表情,水已经凉了。
“如何升爵呢?”见众人都不说话了,齐沙问道。
孟如蛟摇头道:“目前城里,据说只有城主一个有爵位,是第二等爵,但是我们也没有机会见到城主,旁人也不知道。”
程锦朝大致明白了,抹平袖子,起身拉起几条毯子给风尘仆仆的少年们盖上,自己转脸示意贠鼎一等人外头谈,回身道:“睡吧,睡一觉,睡醒了起来吃饭。”
齐沙性子有些像跃海,但并不像跃海那般内敛沉稳,做事又突然想起一出是一出的热情,对程锦朝道:“我们晚上聚着,宰一头羊给他们吧,接风洗尘!”
反而是贠鼎一摇头道:“现在牲口不多了,还不知什么时候能进城,俭省着些吧!”
程锦朝本要张口,此时也住口了,笑了笑,把心思一捋,瞥一眼霜云,低声道:“眼下来看,只要不服劳役,大致就能留在火岩城了。依我看,在城中的事务,你们最好参与进去,就像现在和亭燕合作的这样,只要亭燕为你们背书,再想想办法。”
贠鼎一却故意道:“其实若要是有章程,有规定,那我们服役也是无妨的,既然是外地来的,为了能在铁壁内享受安宁,先受苦也是应当。”
霜云从程锦朝身后走过,并没参与话题,只是穿过程锦朝和贠鼎一,面色平静。
齐沙笑了笑,不予置评,却故意看了看贠鼎一,又在他身后给程锦朝使眼色。
程锦朝没说别的,只是抱着胳膊走开:“总之情报都在这里了,是如何选择,就看你们的了,时候也不早了,我还没有喂马,晚些见。”
贠鼎一道:“晚些见,医者。”
走开没多久,程锦朝就听见了脚步声,也没有回头,只顾着给马添草。
齐沙道:“贠鼎一他的性子就是这样,只要章程好,就会受苦,但队里的长者们经不起颠簸,还有些孩子,我们只想快些安定下来,能留在火岩城是最好的。”
程锦朝望着马的鼻息,低头把一卷草揉得扎成花,并没有多说话。
齐沙又道:“我知道您的意思。但是我察觉到,您一直让贠鼎一做主,您知道他对您的态度。”
信任本就模棱两可,程锦朝也不知道齐沙这话是推心置腹还是另有隐情,把手里的活儿扔掉,侧过头看向齐沙,没有对霜云那样想要解释清楚的意思,只是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又指了指天:“我能看到一些你们看不见的东西。”
齐沙道:“唔,天上有什么?”
“有些时候,我也并不想去看,但是仔细一想,我还是努力去看了。我的决定并不永远都是对的,但我尽力了。有些时候,我帮你们,只是为了帮我自己。”
“是为了那个阿阮姑娘吗?我们都知道您经常去找她。”
“我们认识,我希望这两支队伍能连在一起都有好的待遇,这样她的日子不必那么辛苦。”程锦朝抚摸过马儿的脊背,像是什么都不在乎似的笑笑:“你们的决定,最后告诉我一声就好,我会尽力帮你们,就像给你们治病一样。我只有一个请求,不管是你管事,还是贠鼎一管事,还是别人,都能纪念我为你们做的,遇到事情多照顾阿阮一些,她……是我的朋友。”
她说完就走了。
齐沙道:“你是要离开么?”
并没有等到回答。
程锦朝兜了个圈子,心里把爵位的事情一捋,到明尘面前一说,然后便像是只说了件稀松平常的小事似的,神情自然地拿走扁担跑去河边担水回来,明尘蹲在灶边想事情,只感觉什么事情联系在了一起,却又摸不着头绪,索性摇摇头,把柴火摸索着填进炉膛,被忽然窜出的火苗烫伤了指尖。
不远处,灵州几个少年正和一个军士并排走过,等着开饭后来领饭的人,都拿着登记的簿子,要提前将人口统计一遍。
明尘听见秋娘的声音:“阿阮,我替你报了吧,连在一起的人能是一什,我们做一什,彼此照应,大家推举我做什长,你只管放心,有我在,没有人能跨过我来欺负你的,就像在城墙根的时候一样!”
耳边忽然有人道:“能加我一个么?我们那边登记时把我忘记了,我加入你们这一什,一起报了吧!”
是那少女霜云的声音。
霜云在灵州众人中,因为跟着程锦朝治病,大家都认识。
登记的少年把她拉到一边,低声道:“你怎么不和大家一起?跟那边的瞎子和独臂,到时候拖累不死你!”
面若冰霜,依然冷漠没有什么波澜的霜云道:“你只管记下。”
明尘听见了,却像是没听见,摸索着继续添柴,心里想着,她这入世,可真是太显眼了,像是闹着玩的,众人都拱卫着她,怕她磕着碰着。
但她也不至于迂腐到非要跑去受苦不可,她知道自己如今肉身受限,即便不受这边的帮助,也少不得在别处被人帮助。
被人帮助吗……她若有所思,慢慢地摸索着柴,在自己面前堆成一摞,烟气时不时扑在脸上,灰扑扑一团。
程锦朝担水回来,秋娘热络道:“医者姑娘快来登记,来我们这一什吧。”
明尘刚要说什么,程锦朝轻快道:“哦,我不进铁壁,进去了只怕不好出来,南边恐怕还有不少乱子,有人不知道铁壁呢,我得收拾东西去别处传递消息去。”
说话间,好像她自愿做个传信的使者,往返各地,给人们带来好消息似的,比喜鹊更吉祥。
明尘默默不言,攥着柴火添进炉膛,像是不知道火势凶猛,任由火灼得脸面发疼,才慢慢地听着四周的动静,判断出,这儿杵着不少人,霜云坚持要入这一什,秋娘和程锦朝叽叽喳喳说着些什么。
摸索着,找到装满水的桶,默默舀了一瓢洗净手,躲出人群摸米袋。
但直觉中,总有一道目光始终随在身后,没有恶意,飘忽不定,她摸着瓢,一点点把米填进去,等到人们吵闹过了,她听见程锦朝由远及近地过来,按住了她的手。
她于是道:“你就要启程了,往后人问起你和我是什么关系,我就说是朋友。”
那只手微微抬起,随后坚定地握住了她的。
“谢谢你。”
明尘眉毛弯弯:“不客气。”
程锦朝松开她的手,她继续专注装米,掂量着分量够个瓢底,正要端着摸到灶边,忽然被一个猝不及防的拥抱撞个满怀。
“尊者。”狐狸埋头在她肩窝。
她谛听四周,却寂静一片,狐狸抱紧她,又愈发收紧,像是要把她拓印在身上,过分用力,明尘有些喘不上气,张着手:“怎么了?”
“我会竭力做事,刻苦修行,淬炼道心,等我回来时,您应该已经恢复灵力了。”
“唔。”
“我走了。”
“嗯。”
明尘迟疑了一下,缓缓地把手按在狐狸肩头。
回抱了一下,手腕一错,把狐狸推开,一勾一拽,不容置疑地握住狐狸的两手反剪身后。
程锦朝:“啊!”
背上就被抽了两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