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云冷笑:“我不会法术,我只会跟你学一点医术——”
“你的心很强,你有你的道心。但世间有强者,就有弱者。”程锦朝没再继续这个话题了,只在前面加快脚步。
吞回的半句,她说给自己听。
她要找到自己的道,明尘尊者从前对她说,她太弱了,要她变强。
道模模糊糊,道明明灭灭,道在心中,道在身外。
怪不得就连明尘这样的人也会摇摆不定。
道心如皎月,洁净无瑕,常被黑雾遮掩,晦暗不明。
程锦朝有意无意地抚摸着耳朵。
共勉。
共勉……她幽幽地回想,感觉自己忽然靠近了明尘,肩并肩地走着。
明尘不是神。
她怅然若失,仿佛心里的花枯萎了一片。
在这片枯萎的血肉里,又繁茂地滋养出另一种复杂的感情。
矛盾又冒了出来,想杀掉明尘的心改头换面,变成了一种欲望。
她要跨越,赶超,胜过,征服明尘。
帐篷到了。
第53章 入世篇10
明尘并不在帐篷里头,她摸摸索索地把晾晒的衣服叠起来,各自分送回去。在路上撞到了狐狸和霜云。
霜云见过这位阿阮,看起来平平无奇,若不是程锦朝今日直接默认了这是那位明尘尊者,她甚至不会多打量半分。路上这位阿阮夹着根棍子,走得倒是很利索——如果不是刚刚一头撞到一根木头的话。
程锦朝对这位很是殷勤,霜云瞥见她的老师看见这瞎子就两眼反光,颇像是奸商看见了好哄的老太太一般,霜云面无表情,跟在她老师后头,凉凉地把眼神往阿阮身上扔,看见程锦朝接过衣裳,笑盈盈地问该送到哪家哪户,就一路跟着干活。
霜云也被连累抱着一堆再怎么洗都不大干净的衣裳尾随在后。
终于把些杂活做完,阿阮才抽出那根木棍拄好,摸索到牲口棚后头,随意摸了块砖就坐下了,用空洞的双眼往她俩这里看。
程锦朝略微弯着腰——也不知道老师为什么这样,在这个阿阮面前总是有意无意地低着头,话音是正经的,可霜云老觉得她身后有条无形的尾巴甩来甩去。
“阿——嗯,我来,我来给你介绍一个人,”程锦朝为难地开了个生硬的口,挥手把霜云抱在臂弯,比划着,好像对面的瞎子能看见霜云的臭脸似的,“这是霜云,今年十五,是灵州人,无父无母,这些日子跟着我学习医术。你……嗯,有什么事都可以找她帮你。”
霜云抿着唇,侧头看看程锦朝。程锦朝握在她肩头的手有些汗湿,颇为用力,不知道在紧张些什么。
对面那女子道:“好。比你年纪还要小。”
程锦朝道:“她做事稳妥,比我好太多了,若我不在,你只管找她,和我是一样的。”
对面点点头:“我知道了。”
时不时刮起一阵风,阿阮就扯起一块布拢着衣裳,看着瘦怯怯的,实在是令人想不出什么尊者的气度。
回去的路上,霜云按捺不住好奇,而且在程锦朝面前她稍微比在别人面前多说几句,拉住程锦朝:“老师,如果她是尊者,那你是谁呢?”
程锦朝笑道:“我是谁,我一开始就介绍过,我从南州的熊爪城来,我母亲是教书的,我是织布的,会些医术,懂点剑术,什么都略微懂些,因为妖族的事情四处流浪——还需交代些别的么?”
霜云道:“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我已经回答了,霜云,我问你,你是谁?”
“我是霜云,今年十五,灵州隐鹿城人,父母被妖族吞吃,跟随远房亲戚往北走——”霜云说到一半,忽然住口了,凝视程锦朝,懊恼道:“这不一样。”
“这一样啊,你说了你的姓名,籍贯,父母,自己为什么来这边。我也说了这些,我还说得比你更多。如果只需这些姓名籍贯之类的便可说明你是谁,为何不能证明我是谁?”
“因为很显然,你不止这些——老师,对不起,我无意刨根问底,你不愿意说,直说便是。”
“瞧,真有意思。同样的几句话能够证明你是霜云,却不能说明我是程锦朝,只因为我有更加复杂的情况,我不告诉你我和明尘尊者什么关系,就说不明白我是谁了。”程锦朝苦笑着,掰着霜云的肩膀往帐篷那里看,每个人来来往往,趁着夜色把今天最后的工作做完,收拾东西,闲聊几句,驻足凝望片刻,她重重地拍了拍霜云的肩膀,却没有再多说。
霜云也缄默,双手拢住嘴巴自知失言,小跑几步跟着程锦朝的步伐。
穿过来求医的众人,程锦朝脱下外衫,拿好佩剑,迎着在帐篷里等待的贠鼎一:“怎么样?有结果了么?”
“叔公染了风寒,说此事就不出面了。”
程锦朝顿了顿,抚过腰带瞥一眼,贠鼎一知道她等着下一句,无奈笑着从身后拽出一只酒坛:“叔公拿了好酒给我们。”
“带队的军士你们数过吗?”
“数过,共有二十三人,除去军长许勒,剩下二十二人中一个是文书,还剩三个小队长,各领六人三班轮值,他们有十七匹马,兵刃没数清楚。”
“这三个小队长有观察过吗?”程锦朝放下佩剑,瞥见霜云,霜云站在帘子后,看看外头躺着的病人,重新拉上,点点头示意没人听见里头细小的动静。
贠鼎一道:“之前有许勒压着,看不出好赖。”
“那也不急,阿昌他们出发了么?”
“带了干粮走了。”
“好,我们最多有七日时间。你可以先带些礼物去找那文书打探一番,叫齐沙去看看许勒,看看那三个队长待许勒如何。霜云明日看许勒——比约定好的晚半个时辰再去,多灌些汤药,叫他多上茅厕,看看旁人反应。”
程锦朝摸出药箱,掀开帘子出去看病人了。贠鼎一看着霜云,霜云面无表情,贠鼎一咳嗽一声,少女抬眼摇头,又满脸冷淡地要出去,却被贠鼎一用粗壮的胳膊拦住,他竖起手指在唇边,虚扶着霜云走到远处,压低声音道:“我不是要你背叛你的老师,我只想知道她的底细!她来路不明,当医者也还罢了,你不觉得怪?剑术又好,如今自然而然地对我们发号施令起来,来了这里又认识这边的人——不打听清楚,我们被卖了还要感恩呢!”
霜云仍然只是抬着脸看了一眼,嘴唇抿得有些苍白。
贠鼎一垂脸凝望她。
最终,少女低声道:“她并没有做过什么对不起我们的事。”
“我们总要知根知底,才能信任她。”
“她救过你。”霜云攥了攥拳头,从贠鼎一胳膊下钻了出去,掀开帘子跑到程锦朝身后。
程锦朝极为自然地把手中的陶碗放在她手里,好像她一开始就跟在旁边似的。
狐狸的耳朵动了动,等贠鼎一出来,抱拳行礼离开,才缓缓拉好面前病人的毯子,捏了捏眉心。
“如何让人信你?”明尘听了程锦朝的问题,把手中抱着的柴火摸索着放下了,第二日起来的早饭也是她要做,她那一锅承担了二十人的饭食,天色已晚,她有些困了,但狐狸跑来请教时,她还是强打起精神思索着,“让谁信你?”
“不是谁,若很多人都不信我——我该如何让一群人都信我呢?”
“是灵州来的这支队伍么?他们不信你?”
“倒也不是……若作为医者,他们信我能治病,但若是别的事呢?他们觉得,我这也会,那也会,以我介绍的那些履历,似乎不能服人。”
两人在一处过道上谈话,夜色寂寥,零星有几个人结伴起夜,脚步声很轻,道旁许多野草被薅走踩平,狐狸低着头从土里抠出两根草叶来搓着,明尘道:“这不是很自然的事么?我也一样,譬如说打架,众人都信我可以。但若说引领宗门,便有人服,有人不服。”
“那该如何做呢?”
“事有大小,若小事让人信服很容易,若我说,程锦朝,你去拿一块木头给我,我就会夸奖你一句。我失信,也不会如何。你便愿意信我,信了也不会吃太大亏。若我说,程锦朝,你为我去舀干河里的水,我便给你丰厚的奖励。此时又如何呢?舀干河里的水不是一件轻省的事,得到的回报你也不知道有多丰厚,你还会去做吗?”
明尘摸着手边的柴火递给程锦朝,程锦朝却道:“我去做。”
“别抬杠。”明尘抽回柴,在她手上敲了一记。
狐狸龇牙咧嘴地收回手,才认真思考道:“您的意思是,让我从小事立信,才有大事的信用吗?”
“不完全是,我在古书上曾经听过一个故事,有人在城门口立一块木头,说谁能把这块木头从这边搬到那边,便能得到许多银钱。众人都将信将疑,不信这样简单的事能得到丰厚的回报,一个人试着去相信了这件奇怪的事,搬动木头,真的得到了银钱,众人便因此相信此人是有信用的——既然在这么小的事上花这样大的代价证明自己有信用,那么更大的事情上得到的奖励岂不是更多吗?”(注1)
“可我救过他们的性命,难道这也不算吗?”程锦朝看看明尘,又忽然想起宗主的事情来,声音不免低下来,扔下那堆杂草,盯着被土掩埋的杂草失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