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思索,手却没有停下,摸到那军士的裤子,手起刀落,撕下布条把人手脚捆起,往草丛更深处拖拽了一些,才摸到那人脸,把他拍醒了,却极为迅捷地往他嘴里塞了一团布,堵住人的话。
“你若叫喊,我就杀你。你若答应,我就松开,我问你些话。”
明尘虽然看不见,但目光空洞时,膝头横着一把刀,慢条斯理地将刀插在他腿间,看那细弱的手颤巍巍的,说不准就要往上来个个半寸。
军士连忙拼命点头,又怕点头这瞎子看不见,正急得火烧眉毛,明尘像是手上长了眼,拿走他嘴里的布:“第一个问题,这是哪座城?”
“火岩城……火岩城!你是谁?”
“瞎子。第二个问题,你们是火岩城的军士?”
“啊,他们是,我,我不是。”
“你是哪里的?”
“更北边的,张弓城。”
“你为什么来火岩城?”
“不知道,长官们说,让我们都到火岩城。这儿还有别的城,北州很多城的军士都,都来了。”
明尘忽然想到个可能:“北州已经有一人独断了?”
“是,是荒山宗,荒山宗牵头,说,北州要定州府,州府就在火岩城。现在,也不知道谁说话算数,反正,不管谁独断,修仙者肯定说话管用。”
州府。
现在世界上是没有州府的,但有州。州,是旧时代的遗留,划分着人的边界。三百年前,妖族还没有大规模出现时,人类分散居住各地,就成了各州,各州有王,直辖州府,下有众城,城外则有各乡村。
然而,自妖族大规模出现后,各王无力自救,州府统治便彻底结束,宗门建立,各城才勉强恢复,有的甚至是新城,有的永远都成了废墟,为了方便才沿袭从前的州的称号,实际上,已经没有凡人称王,也没有州府了。宗派兴起后,各城各有豪杰以各种形式做城主,统辖一方,联络三大宗。
三百年来,还未曾有过一个城主振臂一呼,就联络一州的各城主附庸的,因为情况不同,离星城的姚一行是长老会推选,熊心城的则是世袭而来,无论哪种形式,都无法以一种方式囊括进去。加上妖族骚扰,人族还在修养,要聚集起来开个会商议出谁是王很是麻烦。
而如今,北州各城由荒山宗牵头,要联合在一起了?
她思索着,又问道:“已经有了这么多人,要奴隶做什么?”
“奴隶,都是外乡人——你不知道吗,我们北州要建立铁壁,阻挡妖族,要是铁壁建成了,就是世上最安全的地方。外乡人什么都不做就要进来享受安宁吗?就去那来时的路上,把流亡的要进来享受安逸的外乡人抓来做奴隶,一起建造铁壁,才有资格和我们站在一起。”
明尘侧耳,那军士叹息道:“长官是这样说的。可我不明白,大家就是要活,建铁壁就建嘛,外乡人也不是傻子,大家说清楚了,自然一起出力。可长官们却说,奴隶买卖,是更高的长官的意思,可更高的长官,我也见不到了。瞎子,我不想杀你的,你也不要杀我好不好?我就当没有看见你,你要走,就走吧。”
第46章 入世篇03
走?并不容易,明尘堵住他的嘴,抚着并不趁手的刀思索一番,这小军士躺了一会儿,就剧烈挣扎起来,明尘侧耳听见,并未理会,过会儿,就嗅到一股尿臊气,叹息着摇了摇头:“我没有痨病,但我还不想走。你能想办法把我放回到女闾之中么?”
她本是要杀了他的。可又不忍心了。
问完,把塞口的布卷拿下来,那人重重喘了几口气:“就不怕我回去告发,你就死了!”
“朋友,我若愿意,就可以在此时杀了你,但我不愿。你若愿意,也可以去告发我,你愿意去吗?就当欠我一个人情。你也不愿意杀人,我也不愿意,你看我,除了瞎,也没有什么毛病,放我回去吧,我没有地方可以去,也找不回我的爹娘。”
他已经没了现在杀她的机会了,他也就是个耕地的农夫,没有杀人的硬心肠,喘了好一会儿气,咬牙道:“我三个月后就回家去了,你可不要告发我出来,对我们都好。”
“你的长官问起来,该怎么说?”
“我烧把野火就是,女闾人多,你松绑,我去洗洗裤子,稍后带你去个地方。”
明尘真就松开了他。
这样,其实是不行的,轻信于人,让自己陷入危险。
可眼盲之人有何办法呢?除非坐在家里哪里都不去,否则只要出门,便必定选择信与不信。行路时有人来搀扶,说躲过路上车马,信还是不信?买卖时掂量对方给的灵石货物,验不出真假,是信还是不信?若没有法术,不去修真,没有那冥冥之中的感知,这一生都只建立在信的基石上——由不得她不信。
她才把那军士松开,对方就狠狠按住了她的脖子,她倒也不挣扎,好一会儿,对方才终于撒开,恨恨道:“你在这儿等着,我去去就来。”
那烧起来的火几乎要扑到她鼻尖,避火渠翻出新的泥土,草叶哗啦啦地响动,那军士来回跑动,喘着粗气跑远了。
过会儿,他回来了,一把拽住她的胳膊:“你叫什么名?是哪座城的?”
“我叫阿阮,从定州来,不住在城里,我们的村子有许多犬妖。”
这个叫阿阮的瞎子表情忽然变得很落寞。
年轻的军士盯着她的脸色,悻悻然松了手:“我听说过你们那边,犬妖发了狂,谁会提防家里养的狗呢?一大片都成了妖……这些年还有吗?据说修真者们大清杀了一次。”
明尘抿着嘴唇,微微摇头:“都杀干净了。”
杀干净了。血流入泥土深处,养出凄美的花海,夜里总像是有鬼魂在哭,她的道身穿过那片废墟,亡魂怎么也无法安抚,淡蓝色的巨大的道身变得透明,像是被撕扯着,随时都要被那些不甘心的亡魂撕扯而去。看呐阿阮,那是你的罪孽,风吹过你巨大的道身,你是去修真成仙,一条路通向天道,那些枉死的人呢?犬类涎水顺着獠牙滴落,捅穿了你亲爹娘的五脏六腑,你看看这些不甘心的亡魂!
心魔难释,那些妖是杀不干净的。明尘后来很少回那附近,哪怕并没有心魔中那幽兰的花朵,没有血红的大地,只有肥沃的农田,漫山遍野吹过清新的风,遮掩了过往,告诉她什么都没发生似的。
气氛低沉着,忽然嗅到了人的气味。
耳边也有了说话的杂音,她嗅到皂角的清香,还闻到了埋锅造饭的香气,还有女子身上的馨香,有人正小步走过来。
“这是阿阮,秋娘,你照顾照顾她。”
军士说着,憨笑了一声,又转过脸来,“阿阮,这是秋娘,你已决定进女闾了,就听她的安排吧。”
响起一声笑。明尘循着笑,歪着头低头行了个礼。
对方咯咯笑起来:“是个瞎子,倒是很好,男人弄你的时候,也看不见是什么货色。说不定会舒坦一些。”
明尘的后背绷紧,转瞬又舒展开,她已是做好准备了,世间万物哪里分得清贵贱,既然入世,便卸下了所有包袱,平静地笑了下:“我是两眼一抹黑的瞎子,还请秋娘多多担待。”
军士又介绍了几句什么定州来,犬妖之类的便走了,剩下明尘和秋娘站在原地,秋娘忽然道:“做瞎子够可怜的了,这儿也不缺女人,你不要伺候男人了罢!”
明尘脸上写满惶然,不知道秋娘为什么这样好意。
秋娘忽然拉住她的手,拽到僻静处,压低声音:“阿阮姑娘,我问你一件事,你不要哄我!”
明尘愣了愣:“什么事?”
“你是不是那天衡宗来的?那眼盲的明尘尊者!”
明尘险些把手抽出来,心里惊涛骇浪了一下,面上却不动声色:“什……么?”
“你真不是?”秋娘的声音有些凄楚,仔细压低,又十分急切地想要拔高,“我曾经见过你!我是定州人!虽然只是远远一望,可我应该是不会记错的!虽然离得远看不清,可我记得!我记得天上下了大雨,电闪雷鸣,你烧了一座山,救了一城的人,你说话的声音和她一样!你也是定州来的,哪怕是看不见,你也轻易制住了那小子,你是不是来此地潜藏,要救我们的?”
烧了一座山,这事她是记得的。
但因眼盲,并不记得有多少人的目光在自己身上流连过,也不知自己的声音在多少人耳朵里停着,像个时兴的花样子,只等着拿来和别的声音对比描画。
她惊异于异地他乡,还有人这样敏锐地靠着声音和匆匆一瞥来记住她,并且唐突地来相认。
可她如今入世,容貌是有所变化的,除非仔细端详她的脸,否则哪里会有人会想这就是那位明尘呢?
若不是眼睛看不见,无从躲闪,此时她就要暴露了。
不能认,认下了,也什么都做不到。
“我……虽然听说过明尘尊者,但说我和她像,也是头一遭听见。”她还是否认了。
“我再问一遍,你真不是?”秋娘攥着她的胳膊,仿佛要捏断似的,明尘看不见,秋娘直勾勾地盯着她的双眼,仿佛恨不能让瞎子瞪亮了眼,可半晌,从明尘那张寡淡的脸上什么都读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