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不怕屈打成招,那狐狸张口污蔑说你好歹?”
“不会。”明尘道。
“是说定平不会让狐狸屈打成招,还是说狐狸不会污蔑你?”扶火笑着不肯放过明尘,明尘义眼一瞪,好像真是生了气,扶火是什么人物,哪里会被瞪怕了,反而愈发笑道:“恐怕是后者吧?你太相信狐狸是好妖了。若是她真变坏了……”
“那就斩了。”
“真的么?斩了一个程锦朝,还会有李锦朝王锦朝,杀了一只红狐狸,还有白狐狸黑狐狸,杀了一只狐妖,还有蛇虫鼠蚁,下次呢?”
“只赌一次!若她变坏,则世上真无好妖,我愿被幼年心魔吞噬,万劫不复,就此自戕!”
“那只狐妖值得吗?”
“是我目不能视,却能看见万般景象,我信的不是狐妖,是我的判断。在判断妖的善恶这件事上,我只最后信我自己一次而已。与这只妖关系不大。”
“为何与我解释?你慌了,”扶火叹息,按住明尘肩头,“心魔难胜,你也怕输。”
明尘闭上双眼,再合适的义眼在眼眶中都那般生涩,随时要如眼泪一般涌流而出。
“道心越强,心魔越强,杀不尽,唯有赌,一次次赌赢,道心愈坚,才能突破。”
扶火理解了她,郑重望向飞在半空的记名簿:“从前修真,在世间,出世,再入世,再出世,从此得见大道,巩固道心,然而习惯翱翔,习惯挥手便是天雷,再变作孱弱的凡人,不知多少修真者屈就不过,折损在世间。后来入世的人就变少了。修真就是要不怕死,我等愿追随新宗主,以大道为剑,除灭这天下作乱的妖族。”
“共勉。”
“我是山间溪流,盼汇入大河。宗主保重。”扶火轻声道。
明尘忽然顿了顿,摘下了耳垂的白色吊坠,捏了一只给扶火。
扶火翘起兰花指惊叫:“哎呀。”
“给狐狸。我也劝勉她,巩固道心。”
那细白剔透,仿佛一枚叶子的吊坠落在程锦朝手心。
巩固道心吗……她侧身戴上明尘的耳坠,不自觉地流出妩媚,仿佛对着一枚镜子,镜中人是另一个她。
“她还是那令人敬畏的正道尊者!光明正大以此物勉励你,正是鼓励你向善啊!”
“她落入凡尘,被你诱惑了!你僭妄之心被纵容,你可耻的念头被鼓励,她在引诱你作恶,要你爱上她就做了恶,她要堂而皇之地提前杀你!”
“是勉励!”
“是诱惑!”
“该坦然受之!”
“该反目杀之!”
没有镜子,只有眼眸倒映着虚无的自己,一面看不见的镜,内外混淆,她不知自己是对谁露出妩媚笑意,是自我勾引,是自我摈弃,是鼓励,是挣扎,三条尾巴狠狠地伸展出去,抻直在半空。对明尘的爱和恨交织,无端的爱与恨,杀意与被杀的快意混杂,妖性和人性的开关被一枚吊坠扯动。
狐妖奋力撕扯起来,囚禁她的笼子甚至被一股莫名而来的力量牵动,在半空中仿佛吊钟一般狠狠晃动起来。
看押她的弟子立即大喊:“去找人来!我加大雷阵!给我安分点!”
雷霆砸落,此次不再避开笼子,而是直接轰击在笼子正上方,穿透栏杆,狠狠击中了狐妖。
程锦朝在尖锐又转瞬麻木的疼痛中感受到内府那股黑色灵力无边蔓延,快意袭上心头,甚至悍不畏死地伸出手去够那雷霆。果然被狠狠击中,发出凄惨的痛呼。
“啊……”呼吸微弱,四肢百骸却兴奋起来,金色灵力退让,黑色灵力在内府中膨胀,心中狂妄的欲念源源不断。雷霆阵阵击中笼子,直接击在她身上的,穿过笼子传到她身上的,统统模糊,此时仿佛不在笼中,而在广袤原野,明尘高高在上,惊雷四起,天为雷霆裂开巨大的深谷,明尘牵动全天下的神雷,狠狠地鞭打在她身上。
她在失去意识前,在无边的快意与猩红的痛苦中露出笑容,关押她的笼子晃晃悠悠,终于恢复平静。
杀了我,杀了我。她几乎疯叫起来,可张不开口,也不再说得出话,被“明尘”淋漓地责打过,就连尾巴尖都泡在难言的宁静中。
可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刻,金色灵力卷土重来,那黑色灵力退去,程锦朝羞愧地闭上眼,流着泪痛骂自己的无耻与怪异,泪水比心绪更羞愧,身体知道,她妄想着明尘如神罚一般的责打让她的身体诚实地异动片刻。
泪水是为自己的身体而流,她不能再口口声声地假冒是个好妖了,她妄念过重,为人的廉耻已不复存在了。她为自己哭,哭的是,她承认了这变态的怪异的她才是真正的她。
在那极其疼痛的战栗中,她史无前例地感觉到轻松与释然。
那时,她无需考虑自己是人还是妖。
她是怪物。
第41章 熊妖篇15
明竹接到狼崽时,很是欢天喜地,把它往肋下一夹,另一手捧着玉简孜孜不倦地研究,时不时看看它,再自己咕哝道:“什么根源之恶,什么禁制,狐妖既然知道底下是什么,典籍中必定会有记载,我非得提前找出答案不可,免得师姐困惑。”
狼崽垂着头,和明竹不是很对付。
程锦朝醒来时,只看见眼前一道很是炫目的白。
是雷光罢!她默默想着,竭力甩着脑袋让自己清醒过来,撑着身子,勉强坐起。
手掌下却并不是平时用来刻字记录时间的横道,反而是一片湿润的草地,草叶还粘在手心。
她抬起头,又看见了那抹白。
白的不是雷光,却是一片洁白的绒毛,在微风中微微摇晃,她目光追着这片绒毛,看见一只巨大的白狐蹲在面前,尾巴长长舒展,带着难以言喻的笃定与安宁落在地上,肆意铺满,骄傲而得意地亮出为妖的本事。
程锦朝很快数出了,那白色的尾巴有九条。
她抬起眼,在那只狐狸的眼睛中看见自己,伤痕累累,满脸惶惑。
白狐的双眼带着轻盈的笑意:“还是只小狐狸呢。”
程锦朝微微抿起唇,有些自己也不能捕捉到的喜悦。
她还是第一次见到同类,理直气壮地面对面,没有杀意,也没有质问,都是狐妖——是同类。
“你是九尾狐王么?”喜悦转瞬即逝,她转过眼,轻声提问。
白狐笑吟吟:“天下除了我,也没有第二只九条尾巴的狐狸了。”
骄傲的狐狸垂下头,看着人形的她似乎有些不满,伸着爪子拨她伸出来的尾巴,她躲着白狐的爪子,踉跄站起来:“你有什么事吗?”
“为什么这样提防我呢?我们不是同族的姐妹吗?”白狐缩回爪子,却也变成了人形,轻盈走近程锦朝。
程锦朝直觉是不愿意提防的,但此时情景这样陌生,她还是往后撤了两步,警惕地望着对方,谨慎地想着自己昏迷之前的事,从明尘让扶火送耳坠往前,到明竹带走狼崽,再到定平来审问她。
和九尾狐王有关的,只有定平的谈话。
狐狸退后几步,身子一屈,变回原形,一只红狐警惕地压低身子,尾巴一荡,与白狐绕起圈子来,圈子绕过两圈,白狐才要开口,程锦朝已经打量好了四周,恐怕是一处幻境,没有边际,只有一片草地,天和四周都是一片白。
“是定平?”她抢先问。
白狐定住了,笑道:“是啊,亏得有他帮忙,你才离开那可怖的牢狱。”
她现在不在天衡宗?
程锦朝不由得蹙起眉头:“擅自带走我,天衡宗要说我越狱——”
“给明尘添麻烦是吗?”白狐抢白,程锦朝更加警惕地看着对方。
一红一白,在风中对峙,两条狐狸都定住,还是白狐又开口了:“你是我的同族,明尘如今不庇护你,天衡宗那些修道者对妖族恨之入骨,你的处境,我放心不下,亲自来接你。”
程锦朝略加思索:“为什么?”
“什么?”
“我不过三条尾巴,又没什么本事,被人养大,杀了不少妖怪同族,为何九尾狐王亲自来关心我的死活?仔细想想,只是因为我跟在明尘尊者身边吧!”
对面白狐怔了怔,笑道:“哦……那我就,的确是为了明尘来的。”
程锦朝这才略有些放松,却仍然不失警惕:“今日带我出来,想必是,不会放我回去了吧?”
白狐抚掌而笑:“正是正是,你也做好准备了吧!”
程锦朝往后想了想,自己被狐王带走,给明尘带来麻烦,但自己渺小,只能如小石子泛起涟漪,却不会对明尘造成实质性损伤。而身边的九尾狐王可是让明尘实打实受过挫的。她便不再想天衡宗之事,只镇定应对白狐,看对方走来,不再反抗,歪着脑袋把她打量了一会儿,直到白狐过来把她拎走,才轻声道:“你要把我带在身边吗?是了,我这样弱小,也伤不到你。”
白狐却没有与她答话,只狠狠在她后颈一捏,叫她再度昏死过去。
如今是妖族之皇的唐若亲自来带一只弱小的红狐走,倒也不是因为明尘的缘故。这红狐是她捎带拎走的同族,该迷途知返,回到族群的怀抱来。嗅这狐狸的气味,想来并没有吸食过人类的精血,灵气还是清透一团,一时被人的教导所误,也是正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