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她隐而不发,她不说话,又是理亏,即便支持她,在审问时也不能贸然开口,就连扶火也在旁龇牙咧嘴,却都没说话。
又是一连串拷问,定昌说了在离星城的事,又有弟子说了些在他处的事,一件件一桩桩,都指向明尘,明尘做错了,事情却仍然没敢定性,只说要把那狐狸捉拿控制起来。此时明尘才说话,说那狐妖有天衡宗的玉符,即便是妖,眼下身份也是天衡宗的弟子,可以拷打,除了她这名义上的师父,别人无权将其格杀。
明尘的态度实在是消极,只把自己的底线亮出来,此外任人说道。
说起来,在天衡宗,所谓勾结妖族的罪名并不是界限分明地立在这里,若是触犯,也不是十恶不赦的罪名。只要没有勾结妖怪伤害人类,或是出卖人类秘密,或是被妖怪蛊惑散播些仇恨人族的言论,就都是可以宽恕的。底层弟子,道心还未巩固,容易被妖族诓骗,所以如果有被妖族蒙骗的,多是训斥教导,到了明尘这样已经是尊者,道心巩固,愿意拿妖怪杀了还是养着,全看她自己的安排。毕竟到了这个境界,能够约束大能的,只能是道心,而不是任何人定下的律例。道心是天道的分支,是天道的投影,只要还是修真者,只要在生存在这天地间,就要被道心管束。
所以,哪怕明尘张口说:“是啊,我带了回来,定平长老以为如何?”支持她的人都会纷纷起来指责定平大惊小怪,借题发挥。
然而明尘似乎是铁了心要把她自己打翻在地,屈从在一众长老面前。
她不辩解,甚至也阻拦旁人的证词,扶火曾经说过信她,也一早就知道狐狸的身份,此时本要张口,却也感觉出明尘有些别的意思,索性没有说话。
声讨她的声音逐渐从涓涓细流变成海浪,一边倒地冲向了明尘,直接按下了罪名。
罚她禁足一个月,直到宗主葬礼结束之前都不得离开宗门。
又提了人去她洞府把那狐狸抓来关押,那之前曾寻过血脉的小狼崽也一并被带走。
明尘因看不见,又蒙着眼,心事层层封闭,旁人无从体会,有站在她这边的,在亘望厅在等着,似乎要问问她的意思,扶火却比众人都快,遣散众人不许因着找明尘而聚集,自己反而一番操作,去敲打了一下看押程锦朝和狼崽的几个弟子,叫他们不得因对妖族的恨意而虐待程锦朝,也看见了程锦朝,似乎默默无言,坐在漆黑的笼子中,被周围震慑而可怖的雷电环绕,却能抱元守一默诵心决。
扶火望了一眼,似乎有些摸到明尘的意思,轻笑一声。
狐狸却睁开眼,喊住了她:“扶火长老——能帮我个忙么?”
“什么?”
雷电降下,骤然落在笼子上,照亮了程锦朝怀中的狼崽——它愈发瘦弱了,皱巴巴一团,毛发有些枯干。
程锦朝自己的饭食都喂给它,可它却日渐消瘦,或许是病了。
程锦朝知道明尘当下另有计划,自己是拖油瓶,并不敢麻烦什么,但她知道扶火是明尘一边的,又听见她让看守自己的弟子对自己好些,就生出些希望,轻声恳求道:“它虽然是半妖之子,却实在没什么灵智,也未曾伤过人。长老若肯,请救救它吧,我实在不知它是怎么了,吃得多,却还是瘦弱一团,愈发不好了。”
扶火抬手,叫看押的弟子拨开雷电,招招手让人把狼崽送过来。
捏着小东西的后颈看了看:“不是病。先前以血脉之法寻找狼妖。取了心头血,它又没什么修为,内府无灵力,心头血没有补回,自然就补不回来了。”
“请长老指点,要怎么救它?”
“以灵力滋养它内府就好。可是狐狸啊,它现在没有灵力,才是个好妖,我愿意给你看看它。若我以灵力饲养它,它长成了,妖性暴露,我为何去饲养它呢?”
扶火淡淡笑笑,把狼崽随手扔给一旁的弟子,对着程锦朝摇头道:“明尘对你不也是这样矛盾?你如今弱小,却也帮不上忙,等你长成,谁知你善恶?明尘发疯,在你身上下了注,要教导你让你强大,你真知自己得到的是什么?是你的性命?不,明尘连道心也压上了,是一损俱损的赌。她若赌赢了,说不准道心坚固,能突破尊者境界,到那传说也未尝可知。可若赌输了,就什么也没有了,走火入魔道心崩坏,连她的命也压上了——你做过什么?不过是被拿来赌的筹码,尚未作恶的妖太多,你幸运地被挑选了。庄家开盘,明尘上桌,你在什么地方?棋子尚且不能自保,还要担心别的妖的死活。”
虽然话语难听,却是一语中的,程锦朝稽首下拜,接回狼崽。
扶火却又虚空一指,程锦朝感觉自己不能动了,恭敬倾听:“但幸运也是机缘。我观察你,确实和别的妖族不同,是因有人将你好好教导的缘故么?修身养性,这倒是道心的基础。实不相瞒,我的确没看出你是妖。惭愧。”
雷电轰隆降下,将笼子与扶火隔开,几乎晃瞎了程锦朝的双眼,等双眼再能看见,扶火已不知去向了。
在洞府内,明尘练剑,竹杖刺破虚空,滑出虚空一道无形的波纹,收剑,侧耳听人动静。
扶火道:“你是真想被禁足啊,众人要见你,你都不见。”
一袭白衣,眼波潋滟,扶火走近,明尘行礼,摸索茶壶,扶火接走,对着壶嘴倒了一口,舔着嘴唇笑道:“这种粗茶沫子,也只有你喜欢。”
“扶火长老,你也看出来了吧!”明尘却直接道。
扶火笑道:“看出什么?什么叫我也?怎么,你的眼也能看见了?”
着实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明尘解下蒙眼的白布,一对义眼恍若生来就有似的,极为灵动地转过来盯着扶火看。纵使知道明尘瞎,她也吓了个激灵,仔细一端详:“总算是磨出来一对适合的。”
“先谈正事吧。定平派人去望月城月余,没有结果,我去熊爪城不过几日,就知道九尾狐王要破禁制,也知道了根源之恶的遗迹。”
“嗯。”扶火收敛笑容。
“宗主仙逝不过半日,就急着定我的罪,既然找不到别的,连望月城邻近最紧要的离星城的定昌师叔也喊回来,只为了来当庭审问我。他若是真要击倒我也就罢了,找的由头并不至于我倒,若我当场和他辩驳,他只会自取其辱。他并不是这样冒失的人。”
明尘很少直接谈论起定平和自己的矛盾,但宗主之死推着她,使她直面新宗主之争。她一向认为自己道心飘摇,暂时不能去争,但如今定平有疑点,她便不能直接退让。
在亘望厅的退让,是试探,发觉出定平的不对劲来。
扶火却笑道:“为什么不是宗主仙逝,他要先下手为强,而你这人在其他方面又滴水不漏,他对着你找来找去,找见那么一个缺点于是就速速下手了呢?”
明尘只笑笑,敲敲桌子。扶火不开玩笑了,二人都知道定平素来主持宗派中实干的事,做事并不冒失,即便是不急着找明尘的错漏,明尘作为后辈也并不那么让人觉得威胁。何况二人都是修真者,再怎么样也不至于手段龌龊,道心横在那里,谁要是背弃了道心走火入魔,那就成了邪修,该被逐出山门,还谈什么竞争宗主。
那一对义眼在眼眶中转了半周,仿佛目光注视着虚空中的某处,明尘才叹道:“我真想去望月城亲自看看是什么,我也想知道九尾狐王图谋究竟是什么!那禁制之下——”
“仔细中了计,擅自打开,或许正中狐王下怀。”扶火提醒道,明尘却不以为然,轻声道:“我虽然不能胜狐王,然而天衡宗除去我,还有三个尊者境界,北方荒山宗宗主也可助我。若是能齐心协力,除去狐王,其余妖族自然不必忌惮。”
扶火只是摇头:“不说这些,只说你接下来打算如何?”
“如今长老会选定平为代宗主,我示弱不愿与之相争,却不是不争宗主。但所争不在宗内,而是道心。定平的道心是什么,我尚且不得知,我的道心我却是知道,并不稳固,我想要以狐妖为赌注,破我心魔,时机还没有到,心魔搁置,道心却可以巩固。我欲向初代宗主申请,封我窍穴,以凡人之身入世历练,一年为期。正是要选宗主的时候。”
“你自去修炼道心,也不管跟随你的人,不怕你入世期间,他们心凉了都跑了不成?”
“扶火长老,我从未向您示好,您为何偏向我?是因我谄于众人笼络弟子吗?是定平拒绝与您共事而又无他人愿争宗主之位吗?鹰隼翱翔于天,是因苍天邀请群鸟么?游鱼溯洄而上,是因下游河水拒不接纳鱼群吗?人所以支持我,正因认同我,与我是一类,道心如支流汇在川内,因此我只需奔流在前,众人便向我聚拢,若我是死水一团,众人为何跟随我?若我是奔流的大河,就近我的支流自然潺潺流向我,修真不是治理国家,以策胜之,不是彼此攻讦,以义审判。乃是天道汤汤,各取活水。从前我认定我尚未长成大河,不足以竞争宗主,但我无时无刻不在想,若我要争,最紧要之事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