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上这一眼,洪隆心想:这不会是个傻子吧。
但都与自己无关,她更关心这一季度自己能赚多少钱。
别人说离乡背井孤独,洪隆倒是不觉得。
赚钱能填满她所有的欲望,因为她也没别的欲望和本事了。
对视过后她照常往前走,下一秒雨声里有人喊了个喂。
下一秒她那笨重的包被人扯住,随后一个重物落下。
洪隆当时已经被疾风骤雨淋得不能再湿了。
但砸在她身上披头散发的红裙女人头发也瞬间被暴雨浇透,蓬头垢面变成了湿发淋淋,那双眼俏丽得有些过分。
洪隆:“你有事吗?”
这种天气能让人很烦躁,她倒是脾气很好,下一秒就瞥见了对方裙下的空荡。
她把人扶起:“摔疼了没有?”
小蜻:“你要去哪里?”
她见过很多背这个包的人,都是采茶工。
反应迟钝的人可能一辈子只有一次如此敏锐。
洪隆不忍心看她也淋雨,想把她推进去。
但门槛很高,这个人少了半截腿,看着可怜得要命,刚才估计就是被门槛绊倒的。
洪隆只能丢下自己的包把人抱了进去。
洪隆浑身湿透,跨步的时候门槛也被雨水打湿。
但她身体很温暖,小蜻觉得很舒服。
她好奇地在洪隆怀里看对方,洪隆:“我要去找工作,你家里没人吗?”
老房子黑黢黢的,微弱的天光能让洪隆看到中堂的桌椅。
全是老物件。
小蜻被她放到竹凳上,她指使洪隆去开灯。
但灯都坏了,洪隆只好把自己的包拿进来,翻出工具去修灯。
灯厅堂亮起灯,洪隆才看到厅堂中间的桌子上放着的遗照,是一对老夫妻。
太安静了,太冷清了,衬得凳子上仰头看着自己的女人特别鲜活。
小蜻:“只有我,我有工作。”
这话前言不搭后语,偏偏洪隆听懂了。
嫁过两次人的小蜻看上去仍然有种懵懂。
她虽然天生少分魂,但知道谁对自己好。直觉贯穿了她的人生,并不是旁人以为的傻子就好欺骗。
只不过她每一次的反对都没人在意。
就像第一次父母带着她相看男人。
她就不喜欢那个笑得憨厚的人,因为对方转头看自己的眼神轻蔑。
第二次哥哥带她去见那个鳏夫,对方的眼神也让小蜻不舒服,是她每次想要挣扎逃离的下流玩弄。
但没人在意。
大家都说你已经够好了,父母留给你房子,哥哥给你留茶田。
你看隔壁村的傻子结了婚都住在土灶后面,病了都没人送她去医院。
小蜻一言不发,风吹起她的长裙,她呆呆地噢了一声。
这就是好吗?
但她也不知道什么叫好。
是母亲粗糙的手抚摸过自己的脸颊,给自己编辫子的时候说我的姑娘真漂亮。
还是狗妈妈给小狗舔毛发出的啧啧声?
又或者是燕子筑巢后喂小燕子的日复一日?
可是世界上不会有妈妈了,她成了死人,烧成了灰,成了一个土包。
还会有人对我这么好吗?
雨仍然在下,洪隆莫名其妙听懂了这个傻子的话。
她问:“你能做主吗?”
洪隆生了一双温柔的眼,大概是挑起担子太多年,骨子里又带着点被世俗规训的责任感。
对比自己小的天生带着关怀。
十几岁的时候打工因为太善良被欺负,这么多年防自己被诈骗手段提高不少,仍然会凭借心意行动。
就像现在。
她对这个姑娘动了恻隐之心。
因为对方的裙角也在滴水,因为那一截不见踪影的小腿。
还有对方跳过门槛的毫不犹豫。
是一种瓢泼大雨也浇不透的挽留。
小蜻笑了一声,她的声音有种懵懂的清脆:“我能!”
“我有两亩茶园!两亩!”
还比了个耶。
洪隆笑了一声:“那你要雇我吗?”
小蜻重重地嗯了一声。
比起吴小蜻说的断断续续,洪隆说的好像是别人的故事。
甚至提到第一次见到吴小蜻觉得对方是个傻子的时候笑了一声。
小蜻:“我不是傻子!”
洪隆:“是我的小傻子。”
洪隆:“她说能做主,结果做主的还是小蜻嫂子。”
晏牧雨哇哦一声:“那你那天晚上就住在这里?”
洪隆点头。
小蜻:“我很厉害的,我会做菜的。”
洪隆:“但你不会生火。”
小蜻:“我讨厌点火。”
她说话总带着语气词,有点嗲嗲的可爱。
听得秋潮嘴角弯起,下意识地学了一句:“我也讨厌吃葱花耶。”
晏牧雨浑身鸡皮疙瘩上线,“干嘛凑我边上说?”
秋潮眨眨眼:“你不觉得我这样很可爱吗?”
晏牧雨:“不觉得。”
【我不要你觉得我要我觉得。】
【秋潮世界第一可爱!】
【呵呵晏牧雨口是心非罢了。】
【但是吴老板真的好可爱!】
晏牧雨:“小蜻老板的头发是你编的?”
洪隆还没说话,小蜻就抢答:“是啊!隆隆超级厉害,什么都会!采茶很快,还会烘茶,还会点火,咻咻咻那种,还会给我做裙子,还会翻瓦片,还会……”
她下意识掰起手指头地算,试图给客人证明洪隆的好。
但小傻子数学不太好,最后分不清自己数了几个,嗷了一声:“反正隆隆太好了。”
秋潮:“好羡慕哦。”
她这一句发自内心,拿到梅子排骨的菜谱之后和晏牧雨回绣坊的路上还在感叹。
“这个节目能播吗?”
这点疑问后知后觉。
晏牧雨:“这是直播。”
秋潮噢了一声:“你是老板你觉得呢?”
晏牧雨:“这种相遇如此浪漫,我当然举双手赞同。”
她怎么可能不被打动,如果不是时间不允许,晏牧雨还想多待一会。
但洪隆也要去工作了,她和晏牧雨交换了联系方式,说有活可以找她。
秋潮:“那你谈恋爱,也都这样吗?”
晏牧雨摇头:“不是这种浪漫。”
【谢谢晏老板让我听了这种故事!】
【也还好吧,没有很露骨啊,法律也没规定不能写实采访啊。】
【指不定回放的时候剪了?】
【我还在回味,感觉她俩搭伙过日子比跟男人好多了。】
【吴老板说喜欢打雷下雨不就是表白吗?什么我的隆隆,别把我甜死。】
【感觉是说打雷下雨能带来好运的意思,死了两个老板,来了一个真的老婆。】
【秋潮……你也会羡慕……这种爱情吗?】
【这俩人的感情也不算全部爱情吧,感觉吴老板就很……也只有洪老板了?】
晏牧雨:“她们俩这个是带着点……”
她顿了顿,难得收敛了嬉皮笑脸。
正好晏牧雨拉着自行车过村里的巷道,轮子滚着石头路颠颠簸簸。
秋潮走在一边,看着路,偶尔看一眼晏牧雨。
今天不是什么暴雨天,没什么惊雷阵阵。
可是她们还沉浸在别人故事的氛围,很难不感叹一番。
晏牧雨多情,所以很能共情,但她的共情很多时候高高在上,她尊重,但不会落地。
又好生无情。
这个时候同样。
“像神赐的缘分,不是普通恋爱能定义的。”
包括了救赎、等待、依偎和纵容。
蓬头垢面的克夫寡妇等来了风雨里来的那个人,从此房子不会因为电路老化开不了灯。
门槛会被人重新改造,可以翻下来方便主人经过,也不需要用力跳起。
这些都是因为她在那年那月那日的纵身而起,踉跄着扑向过客。
才留住了一个本该风雨兼程不会停留的异乡人。
秋潮:“你谈的恋爱,难道只是普通恋爱吗?”
她还煞有其事地分析:“都是美女,还很爱你。”
秋潮说得相当肤浅,晏牧雨都听出了这点嘲弄。
她也没生气,只是淡淡地瞥了眼秋潮。
她抓着车把的手骨节泛白,也不知道用了多大的力气。
相机被她斜跨背着,留住了某个瞬间厨房灶台的温情脉脉。
储存卡里曾经也有秋潮被定格的某个瞬间。
也会有厨房的背影,转角楼梯的回眸。
更多的是怼脸的镜头,晏牧雨一次一次试图拍出秋潮的矛盾感,却每次只能拍到对方表层的感情。
像是这个人心宛如铜墙铁壁,落了一把不知名的锁。
无法暴力拆除,需要破解密码,才能释放她所有的凄苦和爱恨。
晏牧雨想到这个,又想到绪雪遗书上那一句——
Chérie...你的某个部分不在我这里,我希望你能找回来。
如果有机会,我希望能见到完整的,会百分百钟情一个人的你。
晏牧雨想——
我的好奇心。
我的窥探欲。
我的创作源泉。
全都被人偷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