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我们大学同学撞见的,两个人搂在一起逛街,没有确定的证据,这张是最近才拍到的,所以……”
被尹亦白打断:“所以都瞒着我?”
“不是今天我突然回来你们就打算一直不告诉我吗?”
“让我可以有个好好父亲……一年见不到两次面、完全不了解我的父亲,不能和你相伴左右的父亲……”
她不是质问,声音不大,语速不快,只是语气里盛满了哀伤、不解和失望,略过裴芝宜略显粗糙的掌心,望进她润物无声什么都有又好像什么情绪都没有的目光里,尹亦白就分清楚这失望该是给尹士儒的。
她摇头歉声说:“对不起。”
裴芝宜带着纸巾坐到尹亦白身边,哭得好像这小家伙才受了天大的委屈,只好轻轻拍了拍她的背。
她知道这事不齿,知道不是属于她的不齿,可她和尹士儒之间门终归不是没有感情,也知道女儿有心仪的人了,说放手说放手,说到底那日得到肯定之后还是接连几日茶不思饭不香,想着她的宝贝要变成谁家宝贝了?
并排坐着,尹亦白半靠在裴芝宜身侧,很高的女孩子脑袋正正好好可以倚在她肩上。
“是妈对不起你,宝贝。”
“不要这样说。”
“妈…”
“我有生气,可是不是气你,就是……气自己没有早点发现。”
“我早觉得你和他吵架了,上次你是不是想和我说这件事?那次是我没有注意到,只顾着说自己的事了。”
“傻丫头,怎么能怪你呢。”
裴芝宜摸摸她脑袋,长叹一口气,“怪我们……”
“怪、”尹亦白此刻恶心地叫不出“我爸”这两个字,要撇清他们之间门的是非对错,转口:“他。”
裴芝宜没有应这句,只默默抚平尹亦白身上炸起来的毛。
阳光房顶棚开着,月光如水,清晖淡淡地覆着一小片湖泊,凉,寒。
一片无声中,尹亦白忽然觉得自己不明白那么多事也许是好的,没经手过那么多支离破碎的家庭也是好的,这样她不至于太能理解自己母亲而一下就读懂她的无力,看懂这里面似曾相识的太多盘根错节,听懂她此刻的沉默是已经做出了怎么样的选择。
她希望自己什么都不懂,只知道负心人要遭报应,这样她可以血气上头一张机票就飞到香港质问他,裴芝宜不跟他动手她就要亲手扇他几巴掌,如果裴芝宜不介意,她所学所结识足够让一个人身败名裂,她只知道裴芝宜前半辈子有多苦,后半辈子应享清福。
可她知道的太多,月光似水,便兜头浇灭了未起的火苗。
肩触肩,这无力感便传了过来。
尹亦白离开裴芝宜的身侧,坐起身,仰头将杯中酒一口喝尽,腻得发齁。
有多甜就有多苦。
以前过年是喝这酒,却是许多年没有在饭桌上见过了。
一箱只有六瓶,这是最后一瓶,开在这样一个平平淡淡的日子里。
想来裴芝宜怎么不失望绝望?
“妈。”
“你已经想好了吗?”她声音冷静下来,还想确认,“想好怎么处理?”
也替她倒了一杯,侧转过身体,裴芝宜的面容不知道什么时候这么显年纪了,看着陌生,陌生得尹亦白心脏一紧。
裴芝宜欣慰地笑:“我的女儿聪明,很聪明,真的是大人了。”
“一点都不笨。”
“怎么才夸完就看上去这么笨了,嗯?”裴芝宜还笑,尹亦
白低声,“您觉得他认个错这事就算过去了,不管发生到什么程度。”
“是啊,小白。”
“三十年。”
“老尹和我谈对象到现在三十年了。”
“可能你要讲妈妈自私,不顾及你的感受了……”
尹亦白急:“没有。”
“没有。”
“你的事情你自己做主,毕竟那是你的三十年。”
“……我只希望我妈能过得好。”
红色相继染上两个人的眼眶。
“我的好女儿。”裴芝宜叹声,慈爱地摸她束成高马尾的长发。
“诶这话您别急着讲。”尹亦白不满地纠正,“整的像我成全你们似的。”
“这也就是您对他还有感情,要是哪一天他还要这样,或者您不爱了,我可就要不是您的好女儿了。”
裴芝宜被逗笑,“乖乖,你是警察,话不好乱讲。”
“我知道……”
“哦!他还知道我是做警察的吗?还敢做这种不顾道德底线的事?”
裴芝宜笑容逐渐扩大,劝“突然发脾气”的小家伙“好啦好啦”,心意却是领到了,尽在两个人的不言之中。
裴芝宜唤月姨拿来床绒毯,两人覆着,一起倚靠进沙发靠背里。
看清澄月色,看侧花园的土。
刚买下这栋别墅的那年两人还国内外分居,整个家只有这园里的土是尹士儒那年年尾从国外回来的时候亲手翻的,那年他穿上了高定衬衫西装,英语也比光纸上谈兵流利许多,举手投足间门整个人都带着荣归故里的丰神异彩。
终于不用仰仗他人鼻息,不用看岳丈家脸色,不用让裴芝宜跟了他寻独立却独立不出个样子出来,风水轮流转,好似转出了他另一种模样。
唯有衬衫袖子是裴芝宜帮他卷到手肘上方的,一抬眸,他眉宇间门仿佛仍有不坠青云之志的书生意气。
两个人拥吻在一年到头北市最冷的一天里,拥吻在不谙世事神捂脸说“羞羞”的女儿面前。
那一年北市暴雪,暴雪封路,年就格外地长。
最冷的那一天如今终究是过去了。
“也许有一天,你老娘我真的对他恨
之入骨了……”
“就会像很多故事里写的那样,敢爱敢恨,潇潇洒洒地放手,不相信他说还有感情分开就会受不了的鬼话,真正一个人也能完整地活下去。”
一瓶灰皮诺见底,裴芝宜对着空中不知道谁说。
尹亦白侧头看了她一眼,熟悉又陌生,心疼也慨叹。
几十年长在心上的人,这屋里多出来的每一样物品的价值都好像她在做一种标记,她对他说:“老尹,我们真的能做到。”
“我们真的做到了。”
抛去像生生剜掉这块肉,作为女儿,她理解,她理解。
她不过问细节,也就不应这一段虚无缥缈的话。
结果如何,或许只有月色知道答案。
月姨来送酒,问要不要替尹亦白煮点甜羹,想了想,她说和裴芝宜喝一样的就行。
有终于说出口今晚如释重负的情绪下酒,饶裴芝宜也是半醉,她瞭了自己女儿一眼,笑了下。
“你不常喝酒,跟安怡小妤她们一起也不喝,是不是特意陪我才会这样啊?~”
正为这事心情复杂,尹亦白一怔,裴芝宜笑她:“老实交代吧,今天回来干嘛的?”
“我…”
“可别说是专程来看我的啊,看样子就不像。”
“老狐狸啊你。”尹亦白撇嘴。
“恼羞成怒啦,那怨不得我哦,只能怪小狐狸修为不够咯。”
“说吧,哪家小公狐狸把我家宝贝勾到手啦?”
“又不带回来给我见见,连个照片都不给我看,还让你自己来和我讲?”
“又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个年代了,妈。”
“退一步讲你们那时候谈个对象还要上门提亲啊?”尹亦白急了,微醺着一张小脸反驳,“哪年都自由恋爱了,这点您不能这么迂腐好吧?非得要人家见您才成啊。”
这就护上犊子啦?
裴芝宜心里想想,就没说出口了,尹亦白难得像个小炮仗似的,程度可见一斑,她心里既高兴又心酸。
“再说了……”尹亦白低着头,搅着手里布料,小小声嘟囔,“您怎么就觉得一定是公狐狸了…”
不对,什么狐狸不狐狸啊…
…
尹亦白摇摇头,清醒点,在约莫是凌晨两三点的样子努力睁开眼睛,跟裴芝宜确认:“您之前说随意我谈什么样的人,还作数吗?”
她原本就是记录好了今天是“狗狗出击勇破柜门”的日子,做了好几天的心理建设,又自我催眠了一路说要不紧张,这会坐在裴芝宜身边她快呼吸不过来了。
裴芝宜有一会没话,尹亦白起身战术性倒酒喝,两手捂着颊侧降低温度。
突然,身后裴芝宜:“哦…”
尹亦白心一惊,手握紧杯脚,脑袋里疯狂思考接下来要怎么讲。
她心里始终认为裴芝宜开明,能理解,也非常大概率会同意,只等她说“作数”就顺理成章顺着讲下去,这时候一个“哦”字出来她被灌了酒精的大脑直接当宕机。
撞见父母感情问题她本来想换个时间门讲的,话赶话不知不觉就讲到这里了。
要不直接讲?
不同意怎么办?
她经济独立,存款也够租房了,把书好好写下去,跟组织打个报告走个正式流程写作赚稿费也是一份收入,两个人一只狗肯定养得起……
尹亦白眨着眼睛,脑袋里想法一个接一个,僵硬着转过身体,胸闷得透不过气,视死如归地,“其实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