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我……没能救你……”
费恩蹲在那里,到双腿麻木得发疼也没有想要站起来的意思。他也没有将挡在眼前那些碍事的头发拂开,仿佛他们是一道屏障,能够暂时将他安心地挡在现实世界之外。
就这样,多好……他也快要坚持不下去了……
他的耳边传来走动的声音。那个女人慢慢走过来,她用一层薄薄的被子将自己的身体遮住,站在他的旁边。可是,费恩已经没有多余的心思去理会她了,连抬起头来看她一眼也没有。
她看了一眼费恩,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道:“他……叫什么名字?”
“……托姆·科奥瑟。”费恩说出这个名字。或者说是,轻轻地念诵出这个名字。
他企图用这个名字来呼唤倒在面前的人,尽管他再也不会起来了。
再也不会了。
“他是个英雄。”
“……嗯。”
女人转过头看着费恩的侧脸,那行泪痕早就已经干涸了,只是将灰尘冲刷下去的印子还留在那里:“你也是。”
“或许吧。”费恩道。
这个时候,费恩想到的不是他们聊天的画面,不是刚才他勇敢地冲上去的画面,不是他们一起在伤痕累累的街道上面狂奔的画面。
他的记忆,只是一个散发着姜饼香气的小小零食盒子。
第120章 XXIII.柏林(III)
哐当的一声。
活板门盖子扣下来,将光源阻断。
实际上这里和外面没有区别。
外面已经没有光了。
夜色吞噬了这座城市。再多的爆炸,再多的炮火,都没办法将它点亮。
下落的火花,如同天际坠落的群星。那里已经是漆黑一片。
鞋后跟撞击楼梯的声音意外明显,回音荡起一片。下楼梯,穿过走廊,他如同行尸走肉将身体向前挪动着,不知道自己是谁,为什么会在这里。不知道接下来到底还有什么事情等着他去做。
“费恩!”他走到自己房间外面的大厅,拥挤的人群中,还是里夏德首先看到了他,一路挤过来。
费恩垂着头没有答话,里夏德来到他面前,皱起了眉头。印象里,费恩之前出去的时候还算整洁,头发也梳得整整齐齐。可是现在,仅仅几个小时,当费恩再次出现在他的面前,竟让里夏德震惊到说不出话来。
他的头发再也不是像原来那样整齐地向后梳的样子。原本漂亮的金黄色头发如同干枯的稻草,没有一点光泽,中间夹杂着细碎的瓦砾。凌乱额发下面的脸,更是让人几乎认不出来。脸上沾满了灰尘,看不出原本白皙的肤色,那双眼睛,曾经美到让人不敢直视的蓝色眼睛,现在也只如同被冷落已久的蒙尘蓝宝石,好像永远都失去了神采。
更让人心悸的是,无论是他的衣服上、脸上还是手上,全部沾满了血迹。
有的已经干涸成了暗色,落下渣来,有的还是殷红色,只是看着好像都可以感受到温热。
就好像是,他刚刚从地狱深处的血池之中走出来。
可是,他的表情却没有一点波澜,好像见惯,又好像是,他已经什么都感觉不到了。失去所有的感官,听不见,看不见。
“你怎么了?”里夏德担忧地问道。
费恩很艰难地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他的声音嘶哑得可怕,像是一个死去已久的亡灵附身在了他的身体里,又或者说,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他的身体里碎裂了,无数碎片堵住了他的喉咙。
“托姆……”费恩神情恍惚地道,“托姆他……”
费恩的声音哽住了,无论怎么努力也没有办法继续说下去。里夏德往后跌了一步才勉强又站稳,根本就不需要费恩往下说了,他看到费恩的状态,和他满身的血迹,就已经能够知道了。
费恩没有安慰他,他一点多余的心情也没有,连让自己的情绪安定下来也做不到。
他挪动步子,从里夏德身旁经过,不知道被谁的肩膀狠狠撞了一下也没有停下来。
他只想一个人呆着。
在大厅之中环视了一圈,他找了一个没人的地方靠着墙坐下,或者说,只是靠着墙滑了下去,瘫在了座位上。
有没有人能救救他……
血腥、黑暗……
他要支撑不下去了……
费恩将脸埋在手掌心里,刚才所经历的一切带来的痛苦,腿脚差不多失去知觉的脱力、炸弹枪炮逼得人几乎失聪的剧响、令人作呕却又吐不出来的浓郁血腥气、眼泪涌到眼眶却无论如何也流不出来的酸涩、心脏像是被手捏住的窒息钝痛感,在他剧烈运动后终于能够得以休息的这一一刻,仿佛洪流瞬间涌来将他淹没。
他好无力。在这个动荡的世界上,他连站,都站不稳了。
耳边有声音在响动,费恩的脑子还可以做到判断那是有人正在靠近,可是依他的主观,他根本不想去理会。
那人在他旁边坐下。费恩将脸抬起一点点,看到身旁那人一头硬得像铁钉一样的灰色短发,便了解了来人的身份,重新低下头去不作理会。
穆勒也没有看他,只是盯着自己垂在双腿间绞起的双手,考虑了一会儿,思索着要怎么将这个事实告诉费恩。
“你想说什么?”见他半天没开口,费恩倒是首先没有了耐心。同样的,他也没有了耐心去维持原来那种对人一向不失礼貌的态度。
不过,穆勒也丝毫不在意这个。也许对他而言,比起接下来要说的那些话,这根本就不算什么。他没有马上回答,而是继续想了一下才慢慢道:
“东普鲁士战役,结束了。”
这句话应该还有后半段,但是穆勒出于考虑没有说出口。
听着他说的费恩,却宁愿他直接说出来。
不过,也无所谓了。
东普鲁士战役的结束,根本不用怀疑,是以德军的战败作为结局。
参与此战役的,就有第四集 团军。
诺亚所在的,第四集 团军。
穆勒为什么会特意告诉他这个?他知道诺亚在那地方,知道他和诺亚的关系?
这些早已不重要。
加上元首下达的“决不投降”指令,所有部队必须血战到底,直到用生命换回对于这个国家的绝对忠诚。
所谓的结局,根本不需要他去过多想象。
刚才他以为自己只是站不稳脚的,那个支离破碎的世界,崩塌了。
费恩的反应,比穆勒预想得要冷静得多。不,要准确说的话,他根本就没有反应,就好像……好像尸体一样。
皮肤苍白得没有血色,眼睛中也没有神采。就连他平时那种心事重重的表情,也没有了。
穆勒别过头去轻轻叹了口气,没有再出声对费恩说些什么,因为他也不知道怎么去安慰他。
所有的人都已经被逼到穷途末路。
地面以上传来的爆炸声音越来越多、越来越响。这个嵌在地底的防御工事,像是被弃在风雨交加海面上的浮棺,在浪潮涌动中跌宕起伏,不知什么时候会被一个高高扬起的浪潮打碎,成为无数碎片。
身体早已经不知道疲惫,连关于想要睡觉的信号都没有办法成功传达。只有不停运转、不停地受到各种刺激的大脑还能感觉到累。没有力气再将身体拖到床上去睡下,只是坐在这里,就可以一声不吭像石像一样坐到天荒地老。
连时间都感染了坐着的那些所有人的钝感,变得缓慢。可以用来呼吸的空气也在被慢慢消耗,好像这个深埋土里的大铁盒子就是他们的葬身之处,正在等待氧气被耗尽将他们杀死在里面的一刻。
仍然有人观察着地面以上的情况。拥挤在这其中的人中传播着市中心沦陷,街道被苏联人占领的信息。
所有的句子,在这一刻,也仅是句子而已。
不然那会是什么?脑海中呈现出来的真实景象?但事实上,他们已经没有办法想象出此刻街上的情景了。
穆勒没有和费恩再说一句话。所以即便工事之中骚动不已,在这个墙边的小角落还保持着安静,有人靠近的脚步声也很明显地被捕捉到。
费恩已经没有任何和他人交流的意愿了。穆勒抬起头,看见是自己科室的成员波尔,而且只有他一个人。
穆勒问道:“怎么只有你?和你一起的人呢?本亚明、比朔夫和比尔呢?”
波尔语无伦次的话语声音神经质地忽高忽低:“他们、他们出去了……带着枪出去了,一个人一发子弹……”
震惊在穆勒脸上显现得毫无掩饰。他盯着波尔想听他的下文,波尔却一直没有说下去。没有解释,甚至他的脸上没有任何有关于自己共事许久的同僚死去的一点点难过。
但是片刻后穆勒就明白了。这种时候,摆在面前的除了耗尽物资被饿死,就是被苏联人俘虏。无论是哪一种,都意味着长久的折磨,比起这些来,对于他们来说,在一声剧响之后迅速离开这个地狱一样的世界,也许是最好的选择。
也算是他们能够以自己最后干枯的血肉,来为这个他们曾经发誓效忠的,曾辉煌一时的伟大帝国殉葬。
“穆勒先生。”波尔的声音这下反倒是镇静了下来,他俯下身对穆勒小声道,“我弄到了点东西,或许会有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