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三年来,他也一直在思索这一句话。一次他在搬运砖头的时候,突然有了想法。
曾经生活过的地方、对他能够造成刺激的地方,想来想去,诺亚心里没有哪一个地方能比那里更适合。
于是,刚刚安顿下来没一会儿的诺亚,又开始着手准备另一次外出。正好伊尔莎的野营安排在那几天,也不用担心她会没人照顾。诺亚对她很放心,倒是费恩焦虑地拜托了好几次带队的老师,让她帮忙关照一下这个小姑娘。
可是他不知道他们这一次的目的地是哪里,诺亚也让他不要多问,说去了就知道了,于是费恩只能乖乖地去帮他收拾行李。
重新启程,一路向西。费恩看着窗外飞啸而过的乡间景色,总觉得这画面无比熟悉。路途中一点也不无聊,诺亚有一搭没一搭地和费恩说着苏联那边的事情。他们被安排的体力劳动重得可怕,甚至有人丧命。
看到费恩有点不敢置信的表情,诺亚搂着他的肩膀安慰道:“没事没事,我这不回来了么。”
他没有说出来的是,苏联的那些,比起他们马上要去的那个地方,根本就算不上什么。
他会让费恩想起来的。
一定会。
下了车,再经过转运。费恩很疑惑,他知道他们来到了波兰,却没有在这个战后重生的国家中的任何一座大城市过多停留。他们乘坐的车,朝着郊外飞奔而去。
而且,诺亚还买了一束花,更让费恩摸不着头脑。看诺亚的样子不像是要去看望某个人,这束花的用途,他猜不透。
“我们这是要去哪儿?”费恩还是忍不住开口向诺亚问道。“你会知道的。”诺亚说着,眼中是费恩从他回来之后,很少再见到的那种坚毅和深沉。
费恩并不记得,可是他觉得,曾经的诺亚,应该就是这个样子的。
他再抬头看,外面的风景已经变得一片荒芜,连道路都几乎被杂草覆盖。天上下着雨,费恩握紧了手中的伞。没错,虽然带着伞,可是这场阴郁的雨还是压得他有些喘不过气。天上那些云层越来越浓重,一层层压下来,就像是厚重的棉被将他包裹了起来。
费恩晃了晃脑袋想让自己清醒,做了几个深呼吸,才跟着诺亚下了车。他撑开了伞,怕诺亚被淋到。而诺亚一下车,就把伞接过来自己拿着。“靠我近一点。”诺亚轻声道,“别淋着了。”
雨中的地面非常泥泞,而且坑坑洼洼,布满了小水坑。所以两个人走得很小心,也很慢。就像是用最缓慢,最小心翼翼的步速,在记忆的路线上倒退,捡拾着那些遗落的过往。
他们慢慢地前进,很快,雨雾之中,建筑物的大门也逐渐显现了出来。那绝不是一座很宏伟的大门,也不算高,并不精致,只是用红褐色的砖石垒成的,门洞之上还有哨塔。
费恩看了一眼,又看向了诺亚,根据他的表情,他做了一个决定,还是不要去问诺亚那是用来干嘛的比较好。
在门口,他们被人拦住了。
“这里正在修建博物馆,先生,还差一点点才竣工。”看门人道,顺便上下打量了一下诺亚和费恩。他的目光明显在诺亚抱着的花束上停留了好一会了。
诺亚和他商量道:“这个、我们从德国过来,有些事情想要做。”他将手上的那束花往前递了递,无声地向他示意。
看门人耸了耸肩,不过这段时间来,有他们这种诉求的不算少数了。就算战争已经结束了,就算这个地方发生的那些,也永远不会被抹去。因为这里被联结起来的那些人,也永远不会忘记这里的存在。
这就是诺亚选择会来这里的原因。
奥斯维辛。
它已经不只是一个地名,不只是戒备森严的集中营,带电的铁丝网,林立的哨塔和大片压抑的灰色建筑。它在这个世界上,已经变成了一种符号,一个烙印,一个永远也愈合不了,永远在疼痛的伤疤。
不是剧痛,而是那种,一直存在的隐痛,永远停不下来,也永远适应不了。
“好吧。”看门人还是妥协了。而且外面的雨看起来越来越大,他更想赶快到房间里面缩着。
费恩虽然现在仍然弄不清楚诺亚要做什么,却还是躬了躬身,轻声说道:“谢谢您。”
两个人打着伞走进了里面。废墟之上,现在又长出了新的花草。
那条路,诺亚走过不知道几百次。尽头的那道铁门,也是他熟悉的。上面那行字,不知道是在战火之中保存了下来,还是被后人有意复制了一遍。就算不用看,诺亚也知道上面写的是什么。
“劳动即自由。”
诺亚将伞交给费恩,让他暂时帮忙拿一会儿。伞笼罩着他走上前去,慢慢弯下身将花束放在门前。
他没有说什么,他想,自己无论说些什么也没有办法挽救已经发生过的事情了。诺亚只是慢慢地弯下了腰,很用力地,朝着自己的脚尖,以能够达到的最大的幅度鞠了一躬。
就算他给出证据逃脱了死亡,就算他已经得到了审判,经历了所谓的“改造”,可是到了这里,面对这一切,他也没有办法否认,造成这里那些惨剧的人之中,确实有他一个。
诺亚没有出声,在心里默默地念完了祷告词,伸手让费恩把伞给他。
费恩将伞柄交回诺亚手上。雨中的世界一片冰凉,只要他的指尖还是温暖的。诺亚接过伞正准备继续往里走,却看见身边的费恩也弯下了腰。
诺亚的表情有些惊愕,看着他的样子,只是在模仿自己而已。虽然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可是,他应该还没有恢复记忆。
没关系,只是时间问题。
沿着路走到里面去。诺亚可以感觉到,费恩有意识地在往自己身边靠。他没有被雨淋到,也不是因为道路太窄。只是因为两边那些整齐森严的建筑,像巨人一样矗立在旁边,俯视着他们。
那种压迫感,是根本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对费恩是,对清楚地记得这里发生过的一切的诺亚,更是这样。
“那边?……”旁边传来的响声,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不由自主地就向那边走去。打着伞的诺亚为了不让他淋到雨,也只好快步跟上,用手中的伞将他笼在下面。
看门人说博物馆还没有完全建成,所以,那剧响应该是在施工。
雨下得越来越大了。连挖掘的声音在噼噼啪啪的雨声之中都显得那么不清晰。脚步溅起的水打湿了裤脚,湿透了变成更深的颜色。
“那是什么?”
费恩的脚步突然停住了,诺亚差点撞在他的身上。听到费恩的声音有些颤抖,诺亚把伞稍微往上抬了抬,从伞沿看出去。
他想知道,费恩到底看到了什么。
雨中,巨大的机械仍然进行着作业。刨开的泥土被推成一堆,又开始慢慢地往下滑落。
于是,那些白花花的、本来不应属于这泥土之中的东西,也从中滑落了出来。在雨水的冲洗下,恢复了原本苍白的颜色。
“那些是……什么?”
费恩不确定地又问了一遍。诺亚想要跟他解释,所有的话却在这一瞬间都哽在他的喉咙里,像是淋到雨感冒了的扁桃体肿胀症状,连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况且,他也根本没有想到要怎么解释。
无论怎么解释,他也没有办法把已经发生了的不合理,解释成合理。
机械运转的声音和雷声混在一起,区分不开。那钢铁浇筑成的怪物暴力地将泥土掀起来,很快被水打湿而结成块状的泥土,还有那些白色的物体都从铲斗的边缘溢出掉下。
雨声太大,那些东西掉在地上,根本没有发出和视觉画面相配的声音来。所以当那个白色的不平整球体,从那里落下,骨碌骨碌地往这边滚过来时,费恩的双眼,一直隔着雨雾定定地盯着他。
诺亚想上前去一脚将它踢开。但是在那之前,甚至在他迈出脚之前,那东西就因为它自己身上的那些凹凸而停下了,面对着费恩。
所有的都面对着费恩。上面被摔打而出现的裂纹、瞪着他的,早已经失去了眼球的黑洞洞的眼眶、鼻子上那两个洞、朽坏的牙齿,这个骷髅,就在地上安静地对着费恩。像是要诉说什么,又或是谴责什么。
“费恩……”诺亚感受到了他的颤抖,想要搂住他的肩膀,却被费恩挣脱了。
他的行动,比诺亚想象得要迅捷得多。诺亚伸出手却碰不住他,眼睁睁地看着他冲进雨中。
浑身很快就被淋湿了,衣服完全湿透贴在身上。头发也是,被水凝成一缕一缕受重力垂落下来,让他不得不伸手将挡在眼前的发丝拂开。
跑得更近一些之后,他已经能够完全看清楚了。不,应该说之前,当他看清那骷髅的时候就已经猜到了,猜到了那些东西到底是什么。
但是,仅靠猜测得出来的冲击力,绝对没有像现在这样亲眼看到这么强。
机械冷漠地运转着,继续它的挖掘工作。
随着铲斗的翻动,越来越多的白骨,从土壤中被挖了出来,堆在表面上。已经全部都散乱了,辨认不出原本的面貌,辨认不出,或者说根本数不过来到底有多少人。那简直就是一座城——森然的白骨,堆成的城,蔓延着死亡,令这片土地都永远失去了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