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理应拒绝,可他还是没有。上次他们携手冲破火海,或许这濒临死亡的刺激给了他奇妙的渴望,还有一次,还有一次机会,能让他们同生共死。他们能够在一起的时间不多了。就这一次,他告诉自己。反正下次再在一起牵着手,又不知道是何时了。或许只会在梦里。
第三十章
赵深同赵阙约好的见面地点定在城西,一片荒芜的空地上。年初这里曾被一致看好,被规划为城市内外交通网拓展的重要一站,潜力巨大。竞标时赵深刻意拱手将其让给赵阙,那时赵阙自以为赢了哥哥一局,扬眉吐气,耀武扬威。孰料短短几个月后,市政规划骤然一变,荒郊野岭依旧是荒郊野岭,远离尘嚣,被地铁高架的规划无情隔绝。地价狂跌,赵阙大亏一笔,而赵深的反击这才开始,势如猛虎。
这次争端以赵阙旗下一个原本被寄予厚望的子公司破产告终,而原本的导火索,这片地,早已被赵深忘至九霄云外。直到赵阙特意提出在这里交人拿货,他才猛然想起,赵阙从来是个记仇的人,锱铢必较,睚眦必报。每一件小事,在赵阙那里,都不是小事。当年那个缩在狭小的房间里,护在母亲身前用仇视的眼神逼视他的男孩,如今依然没有移开他恨入骨髓的目光。
赵深和周聿铭坐在后座上,谁也没有说话,赵深的手无意识地按在了周聿铭的肩上,他也并未躲开。汽车奔行的速度如骋雷电,他们几乎听得见狂风暴雨来袭前的呼啸,这种时候唯有从身边人身上汲取力量,才有勇气支撑着,肩挺背直地往前行去。
“待会儿场面可能会有些吓人,别怕……”赵深抬起手去摩挲他的前额,细细地温存,“没见识过那种场合的人,第一次总是受不了的。如果可以的话,我本来希望你一辈子都不要见到那种场面。”
“我已经来了,就不会怕。”周聿铭闭上眼睛回答他,“不要因为我分心。我不想成为你的累赘。”
赵深侧过头,定定地看着他,忽然凑过来,将自己的额头抵在他的前额之上,轻轻地撞了一下:“相信我,不会有事的。无论中间发生什么事,我都会把你们兄妹平安无事地送走,去你们想去的地方。”
“送走……?”周聿铭一下睁开了眼睛,可不等他问个仔细,车子就在一声轰鸣中稳稳停住。他的问话在汽车低沉的咆哮中被拉扯成一丝一丝的气音,在空气中被吞噬。
这就是他们的目的地了。赵深的手一下离开了他的肩膀,瞳孔随着车门外杂沓的脚步声一寸寸收紧,当车门打开的时候,他的眼神已冷锐如鹰隼,泛着泠泠寒光。
赵深下车的姿势却依旧是散漫的,优雅的,如前来赴宴的贵族,漫不经心地挑眉,等着别人前来为他打开车门,扫清道路。他深知赵阙最厌恶何种风姿,何种态度。他们兄弟无师自通,都是激怒彼此的行家。
“好久不见,你就在这种地方待客?”赵深斜眼扫视一圈,这是片废弃的工地,细小的沙尘无时无刻不在空气中飞扬,令他娇贵的呼吸系统感到一阵不适。空旷的平地上,除了支棱的钢架外再无一物,没有遮挡,没有埋伏,因为赵阙的手下就大喇喇地站在光天化日之下,密密麻麻排开,人多势众,威风赫赫。在这群魁梧雄壮、目露凶光的男人背后,血色夕阳在漫长的地平线上沉没于晚霞之中。
这样壮丽而熟悉的霞光,把地面和天空都晕成一片浓郁晃眼的红。周聿铭想起了很多年前悬崖上的那片火烧云,同样绯红凄厉的颜色让他的心被狠狠揪紧。余晖的中央处,他妹妹的身影若隐若现,藏在人群中。他只看得见她长发上披着流丽的日光,被辉映成了一片毛茸茸的光晕,仿佛触手便融化,靠近就消失。
“咱们兄弟见面又不是什么喜事,难道还要大操大办?”人群齐整地划开,赵阙噙着笑自下属们自觉为他让出的道路上一步步踏过来,站到他们面前。他的步调是散漫的,但每一步都踩得极稳,小混混的姿势,练家子的体态,下盘稳如泰山。赵阙抬头看过来,嘴角一咧,这个怪异的笑犹如一把镰刀斜斜划过他脸庞:“当然,顶好是以后我就不用再看到你了。”
赵深回以淡然的一笑:“这也正是我所期待的。”
他的站姿有意无意,正巧挡在周聿铭的身前。但周聿铭还是能隐隐约约地感觉到赵阙的视线,如有实质,鞭子一样挞伐在他身上。那眼神冰也似的森寒,刺在身上却像烟头烙过肌肤一样灼痛。冰火交煎,这就是他对赵阙的全部印象。
赵阙个子不高,体格中等,皮肤是深秋熟透的麦色,长相不如哥哥俊美,却有一张令人一见难忘的脸。五官深刻,线条利落,轮廓恰似开锋的刀刃。只消望上一眼,就可知道他是个向来习惯苛待自己的人,活在这个世界上从来只凭心中与生俱来的一股劲,说话做事都憋着口气,不是个好相与的人。他看谁都顶着一双冷酷轻蔑的狼眼,只有注视哥哥的时候才有激动到痉挛的表情和热烈燃烧的眼神。
“明人不说暗话,你要我带的东西都带来了。那么我们现在就开始交易吧?”赵深冲他一扬首。赵阙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呼吸中咂摸着他久未体验过的胜利喜悦。他倨傲地抬起头,讥笑道:“怎么,你还想讨价还价?也不问问你小情人答不答应?这可是一条人命啊。”
随着他话音的落下,周影露的脸色刷的一下白如墙纸。两个壮汉扭着她的手,将她从人群中架了出来。蓬乱的长发甩到眼前,她隔着头帘畏畏缩缩地张望,无助地搜寻哥哥的影子。四目相接时,她的眼睛一下放出雪夜灯花那样渺渺烁烁的光。尽管来之前周聿铭已经打定了主意,不会再拿她当无知无识的小孩子看,一味呵护,不顾其他,但当他看到她一如当年怯生生的眼睛,胸中还是微微发酸发涨。
只是这一回,他再不能做她的神祗,为她披荆斩棘,令她起死回生。因为他也只不过是个凡人,而他仅剩的浮木已随波漂走了。
赵深听了赵阙放出的狠话,面上仍八风不动,眼睛都未抬一下。他笑着迎击道:“T城可不比从前你待的那些民风剽悍的地方,这里是文明社会,不是随便谁都可以为所欲为的地方。要是闹出点事来,就是老头子也保不了你,说不定还……到时候哥哥也爱莫能助了,只希望你们莫拖累了我。”
闻言,赵阙只低笑一声,往地上狠啐了一口。“放心,我对这小婊子的命没兴趣。她只在你那儿值钱。只要你把所有属于赵家的东西,原原本本地都还给我,那她的命就随你拿去。”
一时间所有人都呼吸凝滞,眼神涌动,各怀心思。周聿铭看见赵阙脸上一派神采飞扬,同他的下属们一样,眼底闪着幽幽的贪欲的光,像扑出丛林见到猎物出洞的狼群。他的妹妹倒是身形一震,泪水盈盈地望过来,苍白脸容上透露出某种绝望。只有赵深面色如常,沉静,安然,不动声色,巍巍如山。
这样子的赵深他从未见过,像是弹指之间长成了阅历丰厚的成熟男人,临危不惧,一丝不乱,仿佛无论发生什么事,他都能一肩担下。但是如此险境下,他做得了什么?他真的会把这些年的心血拱手让出?
周聿铭的心骤然缩紧。他其实一直都明白,赵家的基业对这兄弟二人意味着什么。交给谁,都是对另一个人人生的倾覆。赵深在家族产业上耗去的心力,比世上的任何一人都要多,他的心血融汇在其中,早已分割不清。逼迫于他委实太过残忍,周聿铭心知肚明,真正逼迫他的正是自己,然而他唯有沉默。
“能转让的,我已经把文件都带来了。只是无论是股份、置地,还是一些人事安排,都由其他的股东把控着,临时要换老板,只怕很多人不能接受。”赵深淡淡应道,看起来倒是经过了深思熟虑,“如果你确定要拿走全部产业的话,还需要一定的交接时间。”
“跟我拖延时间?”赵阙摇头笑了,眼神中闪出某种凶暴的狠劲,“筹码不够的话,我什么都不会拿来和你交换。”
“筹码绝对是足够的。”
天边刮起大风,工地上沸沸扬扬尽是沙尘,漫天尘土里周聿铭觉得赵深好像站在离他很远的地方,隔着一片肆虐的大沙漠,成了触手难及的海市蜃楼。他口干舌燥,说不出一句劝阻的话,只暗暗在心中无望地、自私地祈求这一刻快点过去。
就当是他亏欠他的,快点结束吧。
赵深口角噙笑,神态自若地微微颔首,“不如就由我来代替她做这个人质吧,直到我说服他们,交接完成,你再放我走。”
“——想来,我总比她要值钱吧?”
仿佛平地落下惊雷,两方人马都失了魂,瞠目结舌,只疑心自己的耳朵。周聿铭感觉自己天灵盖上遭了重重一锤,比赵阙更早地喊出了声:“你说什么?!”
赵深转头望着他,笑容里有着褪色的温柔与悲哀,嗓音轻忽却又斩钉截铁,如雪夜中簌簌的响箭:“我说让我去交换,这下总该相信我的诚意了吧?”
“可是……”周聿铭的大脑好像结了冰,生了锈,他拼命想要让它动起来,可只能听见时针滴滴答答转动的声音。最后赵阙代他问出了声:“你就这么信任我?不怕我动手脚?要知道天底下,你最该提防的就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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