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配合……”他的眼睛微微弯了一弯,走出去关门的样子竟然无比绅士,“那就再没有什么以后了。”
门轻描淡写地关上了。咔哒一声,有什么东西永远落下,黑暗和腐臭的味道再一次欢愉地占领这个死寂的房间。
赵深几乎用上了自己的全部势力去寻周影露的下落,连警察局的天网都被他查了个遍,却始终没有探察出半点消息。依着白岸交代的地点翻过去,只在凌乱的租屋里找到了来不及收拾的几件少女行李。
周聿铭已经出院了,回到家里忐忑地等消息。冥冥之中,他也有所预感,他们都找不到她了。他妹妹的性格出乎意料地倔强,决不肯低头。他忆起她的脸,清婉,柔艳,脆而薄的冰白脸颊,只有两眉杀人一样的锋利。
错的是他,为什么要我回头?她清凌凌的声音又在他耳边响起。她只是太恨了,恨那个指掌之间轻易翻覆他人命运的恶魔一样的男人,宁可舍身成魔,也要拉他入泥潭。
或许正因这一点,他至今也无法真的责难于她。她的诘问,他无力辩驳。这么多年赵深于他都是加害者,为什么他不反手还他一刀?扑朔迷离的态度,浅尝辄止的温柔,这些都不是理由。只有他自己知道,打败他的是漫长而寂寞的岁月。
时间可以驯化一个人。周聿铭宁愿自己是被时间驯服,也不希望自己是败在那个人的手上。那个人冲破火海而来的时候,有如神启,他的内心被劈成了两半,一半如逢甘露,一半如堕烈火。
正当他兀自出神,一双手自额前绕过来,遮住了他的眼睛。赵深走到他身后伸手环住了他,肩挨着肩,头抵着头,肌肤隔着衣衫相贴,交换着隐约的体温。
“对不起,没找到她。”赵深在他耳边说,有意无意,吐息都萦绕在他耳畔,沉沉地像是晕了一炉香。周聿铭觉得痒,微微挣了挣,赵深突然伸手扭过他的头,一把吻在了他嘴唇上。
这个姿势让他们注定无法吻得太深。赵深的舌头灵活而迅猛,对着那早已熟稔的唇齿探去,交换口中清淡的余温。分开时两人唇边都沾上了一道水荧荧的银丝,牵扯着藕断丝连的欲望。赵深喃喃地说:“对不起……我太累了……”然后他低下头,在周聿铭的锁骨处一下一下的吮吸舔舐,肌肤上浮现出湿润的红痕。
周聿铭始终木愣愣地站着,习惯性地迎合。然而当赵深的手指弹进他领口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寒噤,迷离的眼神一下清明起来,竟难得地推开了胸前游移的手。
“……怎么了?”
他推开他的那一下,手指上仿佛带着电火花,一个激灵就敲进他的心底。赵深惴惴不安地收回手,看着周聿铭。方才回来时他看见他,一颗疲累的心一下宁定下来,无限平安喜乐,此刻却无法抑制地下坠,坠向未知、但或许是注定的命运。
周聿铭慢慢地低下头,望着自己推开他的指尖,一字一句地说:“赵深,我很感激你那天来救我,我会始终记得你的救命之恩。我……不想再记恨了。恨一个人太累。这么多年过去,看着镜子,我都觉得自己老了。往事一笔勾销吧,不要再提了。只是你……今时今日,你到底是怎么想我的?”
他话说得也很慢,都最后全没了力气。怎么会这样子呢?从火场外在赵深怀抱里醒来开始,这就是始终盘旋在他心头的话,这问题终归要问。可是到了这一刻,他开始觉得自己并不真的需要一个答案。
赵深死死地盯着他,两道雷火般的目光几乎要在周聿铭的身上烧穿两个洞,但他最后还是猛然闪躲,转开了眼睛,似乎也是怕这样滚烫的目光会灼伤他。赵深的手不自觉握成拳头,指甲深深陷入肉里……那一瞬间他想爆发,想怒吼,想同过去一样暴跳如雷。然而有不存在的枷锁铐住了他的手,锁住了他的眼,钳住了他的喉。
打从他自尸横遍野的火场里捕捉到那个岌岌可危的身影起,他就发了誓,再也不要牵连拖累他,不要让这个人再露出伤痕累累的表情。最后一次、最后一次,他总是在心中许下这样的誓言,然后一次次背信弃义。
但周聿铭再也受不起伤了,他也再承受不起一次失去周聿铭的风险……因为他可能也已经老了。
“好,我知道了。”赵深艰难地把这口气吐出胸膛。他的每一个字都很轻,但周聿铭还是听见了,因为他绷紧的身躯已渐渐舒缓下来。赵深想回以一个不那么难看的笑,但他失败了,脸上的肌肉齐齐失了指挥。
赵深漫无目的地拖着躯壳走了出去,他想回海滨别墅,他们从前居住的地方,或许那里还会有一点残存的慰藉,在昨日、今日和未来每一日的梦里。
他还未走多远,手下就惊慌失措地向他报告了一个惊天消息:赵阙发来通讯,破天荒地要同他会面。
他写:用你姘头的妹妹,换我手下一个平安。
久违的头疼病一下犯得厉害,疼痛潮水一样漫卷而来,一瞬间他眼前都充斥着深深浅浅的赤潮。在那晦暗莫测的潮水里,他恍惚间又瞧见了他第一次见那个血缘上的弟弟时的场景。
那时他们都还是小孩子,被各自的母亲牵在手上。不同的是赵阙和他妈妈衣着寒酸,神态畏缩,蜷着身站在逼仄的小居室里,年幼的赵深和雍容优雅的母亲则立在门口,身姿纤长而张扬。这样相对而立,门外的母子声势煊赫,倒像是主人,门内的母子惊惶不安,反像是误入高门的乞丐。
赵深跟着他母亲贵体临贱地,只觉得新鲜。他太小了,小到尚且学不会恨。但他年幼的弟弟却比他成熟许多,苦难催人长大,那双溢满毒汁的眼分明都是苦难的痕迹。赵深歪着头看他们,觉得他们弓着背无处藏身的样子好像蜗牛,脆弱、无力、柔软,于是他忍不住咧嘴笑了。他笑得像个甜美的搪瓷娃娃,很是可爱,那个怯弱的女人却一下抬起脸来,以愤怒狂乱、近乎绝望的眼神刺向他。
女人原本清丽姣好的面庞陡然狰狞起来,道道皱纹在皮肤上怒张,她好像一瞬老了十岁,凶猛丑恶,就像绘本里的巫婆。赵深吓得向后退了一步,但他的母亲,赵夫人,快准狠地扶住了他,并无情地向前一推。
“我的儿子,不需要怕这种贱胚子。”贵妇人的声音仿佛从天而降的一把尖刀,一下洞穿了虚张声势的女人。她羞愤颓败地踉跄着,几乎跌倒,是她的小儿子撑住了她,护着母亲大叫:“你才贱!滚出去!滚出我们的家!”
赵夫人冷冷地笑了一笑,说:“他就给你们住这样的地方。”
她抬头环视这个贫贱隐秘的乐园。这个家是破败的,然而的的确确是一个家,有着居家生活的人气。茶几上各种可爱挂饰的中央摆着一张合照,一家三口,男人以他坚实的臂膀搂着妻儿,把他们放在自己的羽翼下。那男人畅快淋漓的笑脸她从未见过,心中刺痛,却只是更高地扬起了头。
赵深盯着不远处的女人看。赵阙一下察觉到了他的目光,握紧了拳头就冲他叫骂。一个是矜贵的小少爷,一个是张牙舞爪的小兽,完全看不出他们血缘上的联系。赵夫人听不得他那些学来的污言秽语,皱眉挥手,她的保镖便冲了上去,要制伏这对上不得台面的母子。
就在这个时候——赵深的记忆总是在这时候断片。他的父亲一下冲了进来,亲自扭住了保镖的手,迫使他退去,然后张开双手搂住他心中真正的妻儿。那双扬起的手在他记忆里沉重如铁,是金属铸成的羽翼,羽翼下护着别人。
后来他想,在他异母弟弟的眼中,父亲一定是个大英雄,神兵天降,是值得敬、值得爱的人,宛如每一个男孩的信仰。
但在他眼里,他一贯沉静严肃的父亲却好像变了一个人。当他抬头的时候,那双端正的眼里是毫不掩饰的憎恶。他看着自己嫡亲的儿子,就像注视着一个陌生人。那甚至不是一个成人看孩子的眼神,因为没有人会对年幼的孩童如此仇恨,恨之欲其死。
“我以为我说的够清楚了,别来打扰我的生活。”男人抬起头,逼视他法律上的妻子。他眉间有一道经年的蹙眉纹,深而锋利,就像他这个谜一样沉默无情的人。
多年后赵深回忆起来,还是觉得像跌入了一张蒙尘的大网中,前路茫茫,无法逃脱。这么多年他最不想面对的就是那个男人,他时时刻刻都能看见他的影子,质问他:你凭什么要来打扰我?所以这些年他一忍再忍。看着私生子登堂入室,看着他做大,但是他从来不说。
只有在此刻,他忽然领略了母亲那时的心境。她遗传给他的两个最大弱点,一个是骄傲,一个是钟情。
爱情是把人打入尘埃的东西。偏生他们太过骄傲,所以只能眼睁睁地接受凌迟。钟情和骄傲,总有一样不得善终。
赵深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他吩咐手下:“告诉赵阙,我答应了。”
第二十九章
他屏退了所有人,闭目沉思了很久,最后还是拨通了秘书的电话。在电话里他的声音模糊而飘渺,像是天外来客:“我存在保险箱里的东西,还是续存吧。万一我有什么不测,务必让周聿铭去领。如果我还好好地活着,什么事也没有发生……那,”他仰头笑了一笑,“就永远不要让他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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