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的,公子废弃的纸张,都收在纸篓里,每隔几天,我会带去敬字亭焚烧,你那些废纸,也拿来予我。”
“不要。”
李果讲究实用,不浪费,什么带字的纸都得去专门的地方烧掉,还不能有其他用途,不合情理嘛。
穷人根本不这么过日子。
“可知,尊重圣贤、敬惜文字。”
赵启谟不知道何时站在门外,装得一本正经,俨然是老赵模样。
“那,那便拿去敬字亭烧吧。”
李果喃喃说着。
“你受学时,没拜孔圣,不用守这儒门规矩,只是别再拿去当厕纸用。”
赵启谟嘴角明显上扬,大概觉得李果十分有趣吧。
“知道了。”
李果觉得读书人真麻烦。
回到家,李果将废纸收集起来,坐在床上一张张查看,几乎每张都写有“丙”字,鲜红满目。
“哼,他字好看,就老嫌弃我字丑。”
在写“丙”的纸张上,有那么几张赵启谟还写了批语,什么:“罚抄十遍”,“歪歪斜斜,执笔不稳”。“逐字重抄”等等。
李果起先看得懊恼,渐渐又不恼了,仰躺在床上,举着纸张笑语:“他的字,真漂亮啊。”
赵启谟的字不够稳重老成,但秀劲谨严,十分生动。
李果看不出书法好坏,直觉得赵启谟字真美。
李果挑出五六张有赵启谟批语的纸张,掀起席子,将纸张压在自己席子下。
舍不得拿去烧,拿去当火引,拿去包食物。
敬字亭在城西和城东各有一座,这是书童们的去处,李果以往还真不曾听过。
城西的敬字亭,就在衙坊,柳漕司宅后一条幽巷里。李果没去过。
柳家大公子柳经相当刻薄,只要有穷人家孩子在他家宅子附近悠晃,他的仆人就会去驱赶。李果因为这个原因,很少去那一带玩。
李果夜里到赵宅,有时会遇到柳经。只要听到柳经的声音,罄哥就会将门窗关上。
“罄哥,你也讨厌他吗?”
“倒不是,他的书童筝儿和我要好,被他瞧见,要取笑我哩。”
有时候,孙齐民会过来,他第一次在赵宅见到李果十分惊喜。还一度想捐助李果一套文房用具,什么笔筒笔搁,印盒水注,臂搁镇纸,统统都有,听得李果瞠目结舌,赶紧拒绝。
巨商的娃,就是不同凡响。
孙齐民来找赵启谟,都是来求教功课。听罄哥说,考前一天,小孙必到。
赵启谟在书房里指导小孙,言语温和——书房离罄哥的仆人房很近,夜里能听到书房里说话的声音。
两个学生谈诗歌,谈格律,李果一个字也听不懂,一手托着腮帮子,一手执笔,在纸上默写。
“黍,下面写错了。”
罄哥手指敲桌。
“这字好难。”
李果将写错的字涂抹,重新写下,这次倒是写对了。
适才,李果神游太虚,想着:他待我这么凶,待小孙倒是极好。
“罄哥,你知道他们谈的是什么吗?”
李果抬头问。
“谈格律呢,仄仄平平仄,平平平仄仄。”
罄哥字识得不深,书读得不多,但他之前在别人家,也当过几年书童,耳闻目濡。
李果一脸懵。
什么遮遮瓶瓶,听着倒像在打瓦罐。
“不懂吧,这是作诗的平仄。”
“罄哥会作诗吗?”
“不会。”
罄哥只是个书童,不要求有这样的技能。
“罄哥,你上次说有什么猫红本,用来练字,字就会好看。”
“描红本。”
“贵吗?”
“贵倒是不贵,要去书肆买呢。”
李果知道书肆,城东就有一处很大的书肆,肯定什么书都有得卖。
上书肆买书这种事,李二昆家是从没有的,李二昆就是个文盲。
听儿子说要买书,果娘愣愣说:“娘不知道哪里有卖。”
果娘没去过城东,书肆这种地方,她一个渔女更是从未踏足。
“果子,你白日要在包子铺干活,晚上商肆也关门了,上哪买去。”
“就在包子铺不远呢,我偷偷跑去看看。”
李果回答。
第二日,李果果然溜去书肆,站在书铺外头踟蹰不前。
他的年纪,像个书童,衣着打扮却不是书童,一看就是粗鄙的贫儿。
书肆里尽是文人,穿长袍,拿扇子,目中无人,开口就是高深莫测的话语。
李果沮丧想着:赵启谟长大后,该不是也这样。不,不会的。
李果鼓起勇气,踏人一家书铺,立即引得铺内购书闲谈的文人、书童们侧目。
“有,有卖描红本吗,我我要一本。”
李果站在柜台前,手捏着小钱袋。
掌柜探头将李果打量,饶有兴致。
“小孩,你要描红本做什么?”
“我要用,多少钱?”
李果刚开口,就将钱袋里的铜板往柜台上倒,他显窘迫急促。
“果贼儿,这是什么地方,你也敢来。”
一个嘲讽的声音响起,李果抬头,瞅见他的二堂兄李才淑。这人十六岁,高瘦,脸上没肉,眼睛凸出,因此小时候得个“水鸡”的诨号。
“我买书,怎么不能来。”
李果已从掌柜手里接过描红本,自顾收起铜板。
“哈哈,大字不识,也敢说买书。”
李水鸡收起扇子,从李果怀里抽走描红本。
“还我。”
李果跳脚要抢,李水鸡举高。
“你老娘整天跟人哭穷,还有钱给你买书,啧啧。”
“书还我,再胡说我撕烂你的嘴!”
李果挂在李水鸡手臂上,又抓又挠,十分凶悍。
也是新仇旧恨,李果以往在大伯家待过,李水鸡老是欺负他。
“休得在书肆喧闹。”
声如洪钟,一位高大的年轻书生排开围观的众人,挺身而出。
“才淑,把书还那孩子。”
李水鸡面有悻色,扯下挂他身上的李果,将描红本丢给李果。
“秦兄,我和小孩儿耍着玩呢。”
转过身,李水鸡已经堆上一脸笑意。
李果离开书铺前,特意留意这位被唤秦兄的男子,这人剑眉星目,相貌堂堂,李果不禁多看两眼。
第27章 喜宴
从商虽好,不如当官,有钱不如有权。抱着这样的想法,李大昆发家后,让两个儿子都去读书,想着哪日祖坟冒青烟,出个当官的,何等威风。
想是这么想,奈何两个儿子都不是读书料,大儿子李才明便也就继承家业,跟李大昆管理酒楼。
李才明读书作诗是不行,做生意特别会钻营,是个人精。
二儿子李才淑,在私塾读了五六年书,写着狗屁不通的文章,在文圈里没人理会他,和市侩无赖倒是处得亲密。这人虽然读书庸能,但擅长瞒天过海之术,李大昆只知他学业无成,并不知道还会吃喝嫖赌。
李夫人死命罩着,宠着。
李才明年纪轻轻就是永丰楼的少东家,他样貌比李才淑周整,跟他爹李大昆一样干练会来事,父子两人无论是走路身姿,势利抠门都一样一样。
年底,媒人给李才明说门亲事,意图将城东陆家药店陆栎凡的三女儿嫁他。
人人都知陆家三姑娘大盆脸,小眼睛,腰如水桶,长得丑。
长得人模人样的李才明起先是拒绝的,禁不住媒人那张嘴,夸姑娘长得是没酒楼里的伎艺姑娘好看,可是这姑娘会生财。
这点倒是真,陆三姑娘精明泼辣,在药铺里执柄戥子称,方端大气,会做生意。
李大昆对这样的姑娘做他儿媳妇十分满意,李才明始终纠结在“丑”上。后来听媒人说有丰厚嫁妆,才被说动。
陆家药铺,可是此地最大的药铺,陆栎凡的富裕,更甚李大昆之上。
婚事谈下,日子订好。一向吝啬的李大昆,一改故辙,决定办场轰轰烈烈,大出风头的喜宴。无数请柬,请遍城东的富人,城西的权贵。
做为穷亲戚,还是至亲,李果看到请柬的时候,想也没想,脱口而出:“不去。”
果娘默然坐在床边,愁眉不展。她的忧愁不是李果闹脾气,而是贺礼。
哪怕李大昆对他们母子再刻薄,可这人终究是李二昆的兄弟,侄子成亲,是很大的事。
既然送来请柬,就不得不去。
二昆家穷,人人皆知,薄礼就行。只是,难免得遭李大昆夫妇的白眼。这才是果娘为难的事。
再难的事,自从李二昆出海失踪后,这么多年,果娘都遭遇过。
夜里将积蓄拿出,想着李果没有件像样的衣服,给他做一件。
李大昆儿子的婚宴,会有许多近亲远亲在场,果娘不想果子穿得太差,被人轻视。
两日后,果娘将件新衣拿给李果穿,还将一份礼物塞李果手里。
“我跟你堂婶说了,你堂叔会带你去,他会照顾你。”
果娘叮嘱。
“哦。”
李果回应声有气无力。
他丝毫不想去,然而娘亲又一再嘱咐,不可丢了他爹的脸。
李果差不多已经忘记爹长什么模样,脸也记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