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燕青赤裸身体,蹲在墙角,她身上有数不清的细密伤口,鲜血喷洒在房间的每个角落,好像无数猩红蚯蚓正在攀爬,吸食了生命的所有热量。
而在她手边,是一把学生铅笔盒里常见的小刀,刀柄是浅蓝颜色,刀刃上满是凝固的鲜血。
饶是见惯凶案现场的警员,也有不少人受不了那样血腥的场面,现场很安静,落针可闻。
最先响起的,是快门的咔嚓声,闪光灯次第亮起,鉴证科警员蹲下身,拍摄不同角度的现场照片。
然后法医走入场,将于燕青放平,动作有说不出的缓慢庄重。
没有人说话。
就在于燕青躺下的刹那,她的僵硬的指缝里露下了一把细沙。
一把洁白的、细腻的,像无数蚜虫,蜂拥而出的沙。
刑从连一把抓住林辰,将人拖出地下室。
台风天总是很古怪,暴雨不知何时停了,天低得仿佛下一刻就要坠落。
刑从连把林辰按在长椅上,身后是茂盛的香樟。
他从车子后备箱拿了矿泉水,塞到林辰手上,然后径自在一旁坐下。
作为刑警,他很清楚,能预知生死的,除了神明便只有凶手和知情者,但他又很确信,林辰并不是凶手,那么,问题出现了:林辰究竟在这些事件中,扮演着怎样的角色。
“我不是凶手。”林辰拧开瓶盖,很认真又很坦然地说道。
很少有人能面对质疑,解释得如此直白。
“公园案发时,你在警察局,你当然不是凶手。”刑从连说。
“如果你信我,那么我也不是杀害于燕青的凶手。”林辰仰头,喝了一口水。
这是林辰第二次说,如果你信我。刑从连想,我当然还是信你。
但有些话无法说出口,有些事,却必须问清楚
“为什么?”刑从连问。
“还记得那封信吗?”
“嗯。”
“她说,‘亲爱的,我终于能平静地面对死亡了’,我……终于……”林辰盯着刑从连,眼神冰冷,“想想看,你什么时候会用这样的词?”
“我终于吃到小龙虾,我终于喝上冰啤了……”刑从连老老实实回答。
“这是表明一种已完成或即将完成的状态,包含极度迫切的情绪。”
刑从连点点头,表示理解林辰的意思。
但就算于燕青在写下那封信时,就已决定赴死,却不代表于燕青并不是毁坏吊环,杀死锻炼青年的凶手。
这两者间,没有必然的逻辑联系。
刑从连顿了顿,突然想到其中一种可能性:“于燕青会不会是被逼的?”
林辰摇了摇头:“她所有的话,都用的是第一人称,说明她在写下这封信时,自我意识很强烈……”林辰的语调难得的温柔,像是在怀念什么,“她之前也给我写过一些信,和她死前那封信的字体,并没有区别,你知道,如果于燕青是受胁迫,那么她情绪波动强烈,写下的字,也一定笔触颤抖字体凌乱,然而,我却没有发现这点。”
刑从连挠了挠乱糟糟的头发:“这姑娘到底在想什么,她写出来的东西都这么冷吗?”
“我只看过其中一些信,其余的,我想应该可以当做死者遗物,交给警方了吧。”
林辰有些伤感。
在把那些信收集起来时,他其实从未想过,有一天该如何处理这些东西。
或许某日,他辞去学校的工作,也不会带着这些信件远走,但把一个女孩的所有心思交给警方,显然是最令人伤感的归宿。
他回到宿舍取信,宿舍前,有人在等。
那是三个西装革履的男人。
他们衣衫齐整,面容肃穆,甚至皮鞋,都擦得一丝不苟。
其中两人,林辰都曾在市三小的宣传栏里见过,那是学校校长与一位董事会成员,而另一位,则是林辰认识很久的人。
很多次,在民宿中、小屋里,林辰被敲门声惊醒,站在门口的人,便是这位。
“管家先生,您好。”林辰在自己的小宿舍前站定,微微欠身,向站在最前的那位高瘦男子行礼。
在这个年代,能请管家的,必然是有钱人。
而能请得起一位满头银发、气质高贵的管家,必然是顶级有钱人。
因此,当这样一位有钱人家的管家,站在有些破旧的学校和简朴过头的宿舍前时,显得那样格格不入。
像是被灰尘呛到,又像是电影里所有反派开口前那样,陈平轻轻咳了一声。
他低着头,有些居高临下地,望着面前的年轻人。
他其实很欣赏林辰。
怎么说呢,作为陈家的老管家,他了解太多秘辛,他很清楚这个年轻人曾经做了什么,又很清楚,自己的主人是怎样一个偏执狂。
就好像狂风和在狂风吹拂下下生长的草芥,能在无尽的压迫下,坦然生存的年轻人,总是有些了不起。
但他很专业,陈家每年给他相当于任何一个企业高管的年薪,他的存在,便是替主人们解决各种各样的麻烦,当然,也包括找麻烦。
所以他驱车数百公理,赶到宏景,找到了陈家在当地的关系,又辗转找上宏景市三小的董事,提了一个要求。
陈家提的要求,很少有人能拒绝,又何况,只是那样微不足道的一个要求。
解雇学校的某位宿管。
其实,这件小事,本不用学校校长与董事出面。
他甚至没有必要,与林辰见上这一面。
但很巧的是,当他将要告辞时,有人急冲冲推开校长室。
那人说,学校里发现了一具尸体,是个叫林辰的宿管报了警。
“林辰是吗,你被开除了。”校长高昂着头,这样说。
“为什么?”林辰看了眼高贵的管家和高傲地校长。
“看看你把宿舍搞成什么乌烟瘴气的样子,宿舍楼里藏着尸体,不是你宿管的责任吗,你看你把警察都招来了!”校长嗓门很大,用力吼人的时候,整栋楼都能听见。
“哦,好。”
吼声余音袅袅,一道清水般寡淡的声音,便紧接着响起。
校长有些怔愣,没想到,年轻的宿管竟然这么干脆地同意,太过不以为意也太过轻描淡写。
就在他想回应时,另一道更加轻描淡写更加不以为意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
“校长啊~请问您是对我们警方工作,有什么不满吗?”
第10章 信件
刑从连头发杂乱、胡子拉碴,因今日便衣出行,他还穿着早先沾满泥水的白T,配上毫不讲就的沙滩裤和人字拖,显得非常穷酸。
因此,哪怕他亮出警官证,在市三小校长眼中,他也不过是个小警察。
他确实,也只是个小警察。
“这位警官,我们学校内部事物,好像和您没有关系吧?”校长挺着肚子,望着从远处而来的警官。
“那当然。”
刑从连走得很慢,当他走到林辰身边时,刚掏出烟塞在嘴里。
“那请问您为什么不在现场查案?”
虽然刑从连一副老子爱去哪去哪关你屁事的表情,还是很严肃地回答:“我来取证物。”他说着,像是强忍着什么不适,又把嘴里的烟,重新塞回烟盒。
“那您是什么意思?”
“我只是刚刚听校长您似乎对我们警方查案有不满,所以过来问一问啊。”
刑从连和林辰挨得很近,他生得高大,看上去很像是要替小弟出气的老大哥。
“抱歉啊警官先生,我刚还以为,您这是要插手我们学校内部解雇员工的事情呢。”校长语调古怪,他指着林辰,又说:“这位宿管员是临时工,但遣散费我也会给足,所以,真就不劳您费心了。”
刑从连没有说话,因为他在思考很严肃的问题。
作为警察,他有太多方式可以为难校方,轻松保住林辰的工作。
事实上,在来这之前,他也想过很多很多种方式替林辰出头,然而当林辰真遇到麻烦时,他忽然发现,自己是个警察。
因为他是警察,他想的那些方法,他都没法用。
这个事实,很令人憋屈。
刑从连想了很久,最后,他很烦闷地向右瞥去,对林辰说:“我确实插手不了。”
林辰像是很明白刑从连的心情,点点头,似乎宽慰:“我明白。”
“那我们收拾东西?”
“好。”
对话非常简单,简单得让门口三位西装人士觉得尴尬。
然后,刑从连做了令在场三人,更觉尴尬的事。
他抬起手掌,向一边扇了扇,对三人说:“那,麻烦您们,让让?”
陈平没有动,他一直在看刑从连。
在他人传来的消息里,林辰身边确实有警察,那是宏景刑侦大队队长。
林辰挑选朋友,一贯挑剔,所以陈平很认真地在观察刑从连,从他懒散的衣着看到他胡子拉碴的面容,唯独吸引陈平注意的,是那双眼睛。
那双眼睛很漂亮很狡黠很聪慧,关键问题是,那双眼睛,非常干净。
该怎样形容这种干净呢。
譬如,林辰的眼神也非常干净,好像涯上的雪又或是雪化作的水,清冽冰凉,让你有时甚至不敢与他对视;那么这位警官的眼神,却广袤深邃,正因为这样,很干净后,必然加上另外三个字,看不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