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洪文不知道从哪听说任忍穿着旧衣服丢脸的事,斜着眼睛咯咯笑,把这件事当成笑话一样反复说。他以任忍痛苦为乐。
从那之后任忍更加寡言。
第二件事就是他发现人不能有所期待,你越信任什么,什么就会伤害你。他初三的时候,还是之前的班主任,对他很照应。他不爱说话,也说不出感激,但是心里是很敬重那个班主任的。班主任是个中年男人,脸色总是红的,个子矮矮的,有啤酒肚。
班主任知道他爸后来发了几次病不再在外面工作,每个月状态好就给人修修电器,状态不好,家里只能吃低保。任忍不可能上补习班,好在他自己用功,成绩也稳定在前几名,于是常常喊他到家里来开小灶,讲一些重难点。
那天晚上,班主任的妻儿都回娘家了,只剩下班主任跟任忍。任忍一开始没有察觉到异常,只是觉得班主任总是若有若无地贴着自己。他以为自己多心,挪动了好几下,最后却被一双肥大的手抓住了了。那个男人穿着粗气说:“任忍,任忍,你可怜可怜我,你让我摸摸。”然后手往他屁股上揉,任忍从来没有想过两个男人会有这种事,吓得惊叫起来,那个男人胡乱地摸,胡乱地吻,说:“我喜欢你很久了,你长得这么好看,我太喜欢了。我对你好不好?你要报恩的,你可怜可怜我!”那个男人脱掉了裤子,露出气味难闻的下体,拼命地拉扯任忍的衣服,任忍懵了一分钟之后终于开始反抗,他拼命地蹬腿,用胳膊肘砸人。心跳快的好像要死在这里。
最后一片混沌中,他把班主任头砸破了,自己跳窗跑了摔伤了腿。回家之后他瑟瑟发抖,这才后知后觉这天晚上都发生了什么,最后在被窝里捂着嘴嚎啕大哭。而任洪文隔着门骂他不要哭丧。
班主任后来没有再找他,只是有意无意地在班上给他难堪,对一些因为他家里的情况而产生的校园霸凌也装作看不到。他从那天以后,完全丧失了对人的信任。如果没有小软,他大概会越来越孤僻偏执。
小软,就是第三件事。
张一萍跟开黑车的好了几年,后来又跟另一个道上混的人好了,人称五哥。她长得好看,半老徐娘了也比不少小姑娘好看。跟任洪文这边断了之后整个人脱胎换骨,像是从柔弱到泼辣之间无缝切换。她风情万种,不在乎名声,有钱就好,能气死任洪文更好,她心甘情愿做人的外室,给五哥生了个女儿,取名字叫小软。可惜好日子没过多久,任忍初三毕业那年,五哥在道上惹了事,不知怎么的死在了外地。仇家跑到了张一萍那,把家里洗劫一空,张一萍和小软都被捅了好几刀。送到医院之后,医院通知了任忍,张一萍一脸一身都是血,跟任忍说:“这辈子我对不起你,没有尽到母亲的责任,我知道你恨我,我抛弃了你们,我现在遭报应了。但是小软是无辜的。我知道任洪文忍不了她,你帮帮我,给她找个好人家收养,好不好?”
任忍那个时候已经不会哭了,他只是觉得茫然。他看见张一萍脸上一块刀痕,粉红色的肉外翻着,让他觉得恶心。
最后张一萍说:“希望你下辈子,能遇到好人家的父母,不要遇到我跟任洪文这样的。”
她死在了医院里。身上的血窟窿堵不住。
小软抢救过来了,张一萍在危险关头死死护住了孩子,小软受的伤比起张一萍不算重。
张一萍的积蓄还掉了医药费所剩无几,任忍自己也没有钱养小软。他把小软带回了家里,跟任洪文说这是张一萍的女儿,如果他想杀死小软最好趁自己不在,这样最好了,小软也死了,任洪文杀人枪毙,他就能解脱了。
任洪文用古怪的眼神打量任忍,说:“毒!张一萍真毒!死了也不给我痛快。”
他口腔里不停出血,止不住,在痰盂里吐出一口一口的血沫子。小软那个时候快两岁,什么都不懂,被嘴里总能吐出红色水的举动逗乐了,笑得咯咯的。任洪文冷冷地盯着那个女童,像一条毒蛇。最后他冷笑一声回了自己屋,没有再管。但是任忍知道他在外面打工的时候,任洪文给小软喂过吃的,没让小软饿死。于是他更矛盾了。他变得什么都能理解,却什么都不愿意理解。
他也不知道怪谁。任洪文够可怜了,如果他没有病,没有残废,老婆没有抛弃自己,也许是个好丈夫好爸爸,但是没有如果,他就是在病痛之下越来越让人生厌,磨灭了所有的亲情。但是不经意的时候,他也有柔软的心。任忍听过他哭,像垂死的野兽,他哭自己拖累了任忍。任忍甚至知道他在查怎么死才能骗保险留给家人,他的搜索记录没有清除干净。
人性太复杂。
小软在家里待了两个月,任忍打听到有对中年夫妇,独子出意外死了,想要收养一个孩子。任忍去考察了两天,确认这对夫妇是老实的双职工,才把小软托付出去了。只是小软身体不好,那对夫妇家境清贫,有时候还要任忍帮衬着。任忍也提出说要是负担不了一个孩子,趁小软还小,他可以再找合适的家庭。但是那对夫妇已经寄予了太多的感情在小软身上,实在舍不得。任忍想来想去,虽然清贫了点,但是确实疼爱小软,换到别人家未必有这么上心。当然不许任忍说出她的身世,怕孩子跟养父母不亲。任忍去的次数不多,大多数时候在刻意避免产生更多是感情联系。但是想到这个世界上有一个小生命,与自己同根同源,心境就微妙起来。
他觉得自己这辈子是没什么指望了,只有小软,他希望小软有很好很好的未来。
小软因为受过刀伤,伤到心脏,又要做手术。那对夫妇是老实人,只支支吾吾地表示:“当初你送孩子来,我们也是信任你,没有去查身体什么的,现在孩子有病,我们也不是说要弃养,我们是真把她当女儿的,但是无论如何,你是不是该给点赔偿?”
任忍那个时候高一,非常瘦,少年人特有的清冷。他沉吟了许久问:“具体要我怎么做?”
于是他欠了一大笔钱。除了他爸挥霍在江湖医生身上的债,他又多了一笔负担。知道他居然在攒钱给小软之后,任洪文发了一通脾气,直接把自己折腾进了医院,醒来以后更加变本加厉的花钱,他说:“反正你不用在我身上,也要用在那个杂种身上。”
于是任忍高一上完就辍学了,经人介绍进了一家模特公司,做起平面模特。每天醒来两件事,给自己家攒钱,给那对夫妻攒小软的医药费。
他觉得自己的名字取得真好,心上一把刀,这十多年都是咬着牙挨着刀忍过来的。但有的时候他也感激这些负担,如果没有这些,他可能早就死了。
因为像个陀螺一样不停转,一门心思要攒钱,所以他活得像狗一样的时候,也忍着了,不能死。
后来任忍跟徐仲楷说:“我无比感激曾经宁可不要自尊也要活着的我,如果我那个时候放弃了,我就遇不到你了,也就不知道人生原来可以这样快乐。”
第3章
几天之后任忍终于接到了一个广告的活,是在镜头里当群演,代言人是个当红小生,迟到不说还耍大牌,硬生生地把时间往后拖,早上六点就去了,等任忍拍完能回家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七点。他带着剧组打包的盒饭,乘上了回家的公交车。
任忍家住的地方交通极不便利,正好处于哪个站台都不靠的地方。他在车上接到任洪文的电话,要他赶紧回去做饭。所以车子一到站,他就从后门跳下去,埋头跨步前行。
街角几个混子在抽烟,便利店日复一日地发出迎宾的叮咚声。任忍走得很急,一不小心撞上个人,任忍下意识地抬头道了个歉,只依稀感觉是个三十岁上下衣着考究的男人,便擦肩而过走了。
他一路跑回去,身上出了一点虚汗,在筒子楼的公用自来水那冲了把脸。一推门,看见任洪文把腿架在沙发上吃瓜子,地上全是瓜子壳。
“你上次吃瓜子,嚼出一嘴血,还没长记性?”
“吃死我你不正痛快?”任洪文把地上啐了一口,斜眼觑他:“快饿死我了,还不炒饭去!”
任忍不再说话,拎着盒饭,又在自家电饭煲里盛出剩饭,走到公共厨房里头起锅了。
爷俩沉默地吃着饭,谁也不搭理谁。好像两个拼桌的陌生人。吃完任洪文拄着拐杖回了自己房间,电视开得震天响。任忍端起碗,走到洗碗池边。白炽灯光昏黄不定,几只夜蛾盘旋在灯泡旁。任忍忽然感觉有人挡住了光源,一抬头,是个称得上英俊的男人,表情说不上友好,身后跟着一个差不多年纪的男人,长相一般。
“你好,方便聊聊吗?”那英俊的男人打量着任忍,开口道。
任忍手上还有洗洁精的泡沫,迅速冲了冲手,犹豫着问:“什么事?”
“老徐,你跟这种人客气什么?直接报警!”后头的男人不耐烦地说。
“我想问你,你有没有捡到或者通过一些途径拿到我钱包。”这老徐左右环顾了一眼,这才发现自己脚边是个泔水桶,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退,这狭小的空间亮堂了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