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郁犹豫地问:“妈,你出差多久?不能推一推吗?我周末就回去了……”
“我出差能带来回报,我养了你,你回报的是什么?”陶母不带感情地说,“你有很多话吗?一个上午还说不完?”
陶郁不想在电话里吵,问:“爸明天在吗?”
话筒里隐约有低语声,片刻后陶母说:“他不在,他去外地视察,明天一早走。”
挂了电话,陶郁怀疑起这趟回来到底值不值得。他本以为自己在外面那样努力,念博、挣奖学金、自己负担自己,这些会让他父母的态度有所改观。可从这通电话来看,他们没有丝毫动摇,他爸明显是不想看见他,干脆去“视察”。真有那么罪大恶极吗?陶郁想,我努力变成一个优秀的人,可在他们眼里,我还不如留在家里啃老,然后找个女人生个孩子全家一起啃老?
浴室门响,常征冲了冷水澡出来。
陶郁看着他叹口气说:“明天跟我去打场硬仗。”
陶郁父母家在学院路一所大院里,是陶父曾经在某部任职时分的房,后来职务变动了几次,家却没有搬,陶郁上大学也是在这个大院。
早上七点陶郁和常征就到了楼下,尽管父亲不愿见面,陶郁觉得自己还是该争取一下。可惜仍旧晚了一步,在楼下一辆黑色公务车擦身而过,等他反应过来时车已经走远了。
陶郁看了看常征,无声地转身进了楼道。
陶母打开门时看着儿子怔了片刻,一年不见,似乎哪里和从前不一样了。待看到他身后的人,她回过神来,忍不住问:“你在楼下……”
“没碰到。”陶郁摇摇头,侧身介绍道,“这是我朋友常征。”
常征按礼节向陶母问好,对方犹豫了一下,点点头跟他握手。
“坐吧。”陶母问,“你们吃饭了吗?”
陶郁说:“倒时差,早上起得早,在外面随便吃了点儿。”
“过来再喝碗粥吧。”
三人在餐厅坐定,气氛有些尴尬,陶郁从兜里掏出那张银行卡放到母亲面前:“妈,我有奖学金付学费,每月还有生活费,这个你收回去吧。”
陶母看了一眼那张卡,原封不动地推回给他,说:“你有钱是你自己的事,这是我们做父母的义务。你现在翅膀硬了,我们的义务也就尽到这了。”
陶郁一口粥噎在嗓子里,沉默了半分钟,抬起头说:“妈,咱们非得这样吗?你们就一定让我找个女的结婚才满意?我除了结婚就没别的事可做?你们能不能关注一下我其他地方,我……”
在话题激烈起来之前,一直没出声的常征伸手按住他,转向陶母说:“伯母,陶郁在美国这一年很辛苦,为了挣学费白天夜里都打工,在房东家客厅里睡了半年沙发。他很努力,他的奖学金来自一个政府项目,同一级的学生里能够参与项目得到资助的,只有他一个人。他是个很优秀的人,我很爱他,看到他因为和家里的矛盾而痛苦,我很难过,希望能和他一起得到你们的谅解。”
陶郁想,常征为这段书面语颇重的表白一定下了不少功夫,听对方这样认真的为自己说话,他既感动又有些心酸。
“常先生。”陶母客气地开口问道,“请问你家里认同这件事吗?”
“我父母几年前就知道我不会找一位女士结婚。”常征认真地回答,“他们一开始也不能理解,但是知道我不会随便和人乱来,慢慢就接受了。我和他们说我找到了想一起生活的人,就是陶郁,他们没有意见。因为我的工作很忙,我父母住在纽约,他们也很忙,所以暂时还没有见面,我们已经说好七月初我和陶郁去纽约见他们。”
陶郁侧头看了看常征,表示这事他怎么不知道?
常征解释说:“我执照考试在六月底,我和他们在电话里说过,今年独立日带你回去。”
陶母说:“常先生,你要明白这种事中国人和美国人的接受程度是不一样的,你父母认可,不代表我和陶郁的爸爸也会同意。你是在美国长大吗?”
常征点头:“我父亲很小的时候全家从台湾移居美国。”
“哦,你祖籍台湾?”
“不,祖籍南京,四八年时祖父带家人离开大陆,我父亲在台湾出生。”
陶母点点头,又问:“我能了解一下你家里是做什么的吗?”
“我父亲是心血管外科医生,母亲开一家儿科诊所。我去年从医学院毕业,现在在芝加哥西北医院做住院医,我的专业和我父亲一样。我还有个弟弟在大学念金融,明年毕业。”
陶郁心想常医生这个实诚人,把家里老小都交代个遍。
“妈,常征他爸是挺有名的医生,他家里还创办了一个基金,为有心脏病的孤儿做手术。”陶郁小心地补充了几句。
陶母听完沉默了一会儿,用勺子搅了搅碗里的粥说:“这不只是个人和家庭好不好的问题,我把你生下来养到二十几岁,从没要求过你取得多大成就,只希望你能像其他人一样,按部就班地念书工作成家,以后我们老了退休了,一家人可以享天伦之乐。结果你跟我说,你要和个男人过一辈子,你让我们怎么能接受?”
“妈,我……”
陶母摆摆手:“你要说什么我都知道,可我就不明白,魏玮都结婚了,为什么你就不能……”
“魏玮结婚了?”陶郁有些惊讶,但并不意外,在一起时他就预感魏玮最终会向家庭妥协。
陶母瞥了常征一眼,对陶郁说:“他辞职以后去了一家民企,就是以前项目外包,给咱们做脱硫设备的那个公司。听你以前部门的经理说他前一阵结婚了,有几个同事还去参加了他的婚礼。”
放在一年前,陶郁听到这个消息得气疯了,说不定还会找人到婚礼上闹事。可现在,他觉得自己像个局外人,当初那么一门心思不顾一切,时过境迁回头看,也不过就是那么回事,说散就散了。
陶母情绪有些激动:“为了这个人,你跟家里闹翻,放着好好的工作不干离家出走,自己在外面受罪,你值得吗?”
“值不值的,现在说也没意义了。”陶郁看了看常征,“但后来那些罪也不是白受的,我现在有学业要完成,以后会有自己的事业,不用靠家里给我安排工作,说出去也好听是不是。”
陶母无意将会面再进行下去,她起身离开了一会儿,回来时将一把钥匙放在陶郁面前,说:“我要收拾东西准备下午出差,这是你以前房子的钥匙,你们把酒店退掉,这几天住那边。”
陶郁接过钥匙问:“妈,你什么时候回来?”
“你们哪天走?”陶母反问。
“周六下午五点半的飞机。”
陶母犹豫片刻,说:“我周五晚上回北京,你要是有心,就周六上午再过来一趟吧。”
从家里出来,陶郁带着常征走在自己生活了二十几年的大院里,此时是上班上学的时间,路上没有多少人。
“你妈好像没有太为难我们。”常征客观地评论道。
陶郁笑了笑说:“你是师奶杀手啊,常医生!从你介绍完你家那一户口本,我觉得我妈的口气就松动了。”
“户口本是什么?”常征认真地问。
陶郁拍了拍他的背,没解释,心里在想老妈虽然没有明确表示,但从她的话里能听出来,她确实松口了,否则不会问常征那些家事。毕竟他没跟人乱来,对方也是认真的态度。
这是好兆头,陶郁心里蓦地轻松下来,对常征说:“走,带你去看北京!”
第十六章
常医生的“看北京”之行,在天热和可悬浮颗粒物的夹击下,只溜了一圈长安街就结束了。回酒店退了房,陶郁带常征去了自己以前住的地方。
空了近一年的房子,出乎意料地没有积满灰尘,想必是有人定期打扫。擦净浮灰,揭去床盖,陶郁把自己扔到大床上,看着天花板上的吊灯想,走的时候可没有预计会这么快回来。闭上眼,时差带来的困意让他很快就进入睡眠。
醒来时已经是傍晚,屋里熟悉的陈设让他想起些经人旧事,印象里也曾有一个下午,一觉醒来,魏玮走进卧室喊他去吃晚饭。他想起上午母亲问“为魏玮值不值得”,在这个留有对方回忆的屋子里,那些不时冒出来的旧时光幻影,让他体会到“值不值得”只是事后才能给出的一个轻飘飘的评论,当身处其中时,总会有你认为值得让你沉迷的理由。
不过那些都过去了,他坐起身喊了两声“常征”,没得到回应,走出卧室才发现对方趴在书房桌上睡着了,笔记本电脑摊在一边。陶郁晃晃鼠标让本子从休眠状态中恢复过来,屏幕上的幻灯片是Chloe C. Fund的介绍——就是常征父母创办的基金,以他们早逝女儿的英文名Chloe命名。陶郁以前看过英文版的宣传PPT,眼前这个翻译成了中文——简短直白的小学生造句,还有错别字。
来中国前常征得到他父亲的授权,给北京几家大医院发了邮件,希望有机会和负责人见面,向他们介绍这个非营利基金组织,看看未来有没有合作的可能。这个基金在北美的运行有专门的团队操作,常征的父母还没有考虑过向其它国家和地区发展。但常征认为中国人口众多,按照相同的患病比例计算,患有和Chloe相似疾病的人也更多,这些病人在接受什么治疗?有没有组织帮助那些毫无经济能力的病人?Chloe基金能不能与这些组织合作?借这次来中国的机会,常征想初步与当地医院接触,如果有合作空间,下一步会有专业人士策划本土资金来源、患儿选择、以及解决法律方面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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