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温走近的时候,看见众目睽睽之下的殷菩萨站在古老祠堂廊檐下的阴影里,白皙如芍药的脸被昏黄灯光切割,半边是碎影斑驳,半边又被这晚浓黑的夜色覆盖。
泾渭分明的色彩模糊了她所有情绪,只能从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里分辨出一丝置身事外的散淡。
仿佛老太太骂的人的不是她,面对被她救助的村民恩将仇报逼问当下,也并无法挑起她的情绪。
只专注的做着自己觉得应该做的事情,殷君宁低头心无旁骛的与艾斯特商量着事情。
空气里安静了足足十秒。
殷小姐事不关己的态度无疑成了整个对峙现场最列的一把柴。
老太太胸口起伏,气到双手颤抖,药瓶一时握不住,从手心滚落。
黑暗里谁都没有注意到这个场景,就连老太太也浑然未察孙子的救命药片从手中脱手而出。
白绿色的药瓶咕溜溜滚至脚边,黎温弯腰将这只药瓶捡起。
“殷小姐这回实在过分。”人群中有个本地年轻人看黎温将药瓶捡起来。
盯着那药瓶叹气:“巫老太早年儿子儿媳双双死于泥石流中,全家就剩她一个老人以及两个嗷嗷待哺的孙子。大孙子小兵是她嫡亲血脉的亲孙,几乎是她的命。当年为了救殷小姐而死,这在老太太心底永远是抹不去的伤口……”
“而这回巫星也分明已经抢救过来,可老太太给巫星服用了殷小姐至少给的这瓶药。那孩子就……忽然心脏骤停,生死未卜……唉,殷小姐哪怕之后再给全村捐赠一百万也难堵住悠悠众口。”
黎温把玩着手里药瓶,忽然问:“正被抢救的男孩不是巫老太的孙子吗?”
“捡的。”
黎温哦一声,那难怪了。
自始至终,巫老太关注的重点一直在殷君宁身上。黎温没见过任何一个正常奶奶,在孙子生死未卜的此刻,还有心情找人撕逼。
黎温掂量了一下手中药瓶,拧开瓶盖。
旁边年轻人见她随便打开别人的药,呀了一声,正准备开口制止。
注意力再次被人群之中对峙的两人吸引。
另外一边,殷君宁与身边医生交谈完毕,终于抬起头。
她不闪不避迎上老太太咄咄逼人的视线,语调低缓:“不是我。”
这话像是一根刺扎碎巫老太仅有的理智,她用尽浑身力气,挣脱身边人的阻拦,拐杖高高扬起来,义无反顾朝殷君宁面门砸。
下一秒,巫老太的手腕被人从侧面紧紧攥住。
殷君宁那张脸彻底出现在光里,老太太挣扎了下手腕,没能挣脱开,她张口只待痛陈疼痛,把殷君宁欺负孤儿寡母的恶行昭彰在祠堂所有人眼底。
没等这污言秽语说出口,殷君宁忽然弯下腰,视线与老太太平齐。
“闹什么闹?”殷君宁沉静着一张脸,纤细的手指几欲拧断老太太的手腕,旁人只看见殷君宁凑近了和老太太交谈,只有巫老太疼的头顶一滴汗滚落,嗓门发出桀桀的嘶吼。
殷君宁像没看见对方眼底肝胆欲裂的惧怕,她笑的像是天使,唇瓣顿在巫老太耳边:“殷唯给您多少钱?”
面前年轻女人那双杏眸慈悲的宛若一道光,不偏不倚滚入老太太眼底,像是将这晚浓黑夜幕里腥涩的泥浆涤荡洗净。
随着裹了笑声的低问落地,老太太呆愣在原地,眼前哪里是菩萨?分明是魔鬼。
老太太被吓得肝胆俱寒,歪在地上。
下一秒,手腕钳制的力量猛然被撤回,巫老太看见殷菩萨拍拍自己塌下去的肩膀,无事人般替她理了理满是灰尘的衣脚。
“不要挡门口闹事?”殷君宁指了指祠堂内的男孩:“时间再耽误下去,那孩子就救不回来了,除非您想要那孩子死。”
殷君宁语气慢悠悠的,最后一个死字落地,巫老太脸色煞白,像是被人看穿了所有心思,满脸骇然的闭了闭眼。
*
黎温的视线里,殷君宁朝巫老太耳语一番后,迅速踏入祠堂。
黎温发现在这样的辱骂质疑声中,殷君宁并没有立即开口为自己辩驳申诉,这么多人中,自始至终也只有殷菩萨关注着急救中的孩子。
等待艾斯特陈述完小男孩手术所需物品。
殷君宁转头言简意赅的吩咐助理搬来更多的医用器材,供艾斯特抢救病床上的孩子使用,甚至于刻意放缓谈话的声音。
黎温发现这人所有的沉默、轻言细语不过是怕惊扰到白布后面医生的紧急治疗。
*
却说祠堂门口,老太太被殷君宁一句话吓得四目无神。
待她反应过来,在村里人搀扶下,进入祠堂,此时殷君宁已经穿戴好无菌隔离衣,与艾斯特一并走入白布后面的抢救室里。
小男孩心脏骤停,需要心肺复苏,村民门堵门的那会儿,小男孩心肺功能并没有完全恢复。
艾斯特需要给孩子上呼吸机,但是山里医疗器械有限,只能用呼吸球囊代替。
医护人员有限,常年被急救的殷君宁熟悉这一趟流程,自然被拉入抢救队伍,她表现甚至比艾斯特还要淡定一些。
“殷,外面那群人……”艾斯特迟疑。
“先救人。”殷君宁面不改色捏着皮囊,示意艾斯特给孩子注射抢救药。
*
与此同时,老太太哭嚎再起。
“魔鬼杀人了!”
“村长……朴家的小子……你们也看见了,是她那瓶药害得星星生死未卜。为什么你们不抓她?还让她进去给星星抢救。难道就因为这么多年嘛魔鬼给寨子物资捐助就可以粉饰太平?谁来可怜可怜我的孙子。”
趁着殷君宁正在抢救,无暇出来辩解,巫老太抱着鱼死网破的心情,将这盆脏水再一次全部朝殷君宁身上泼。
老太太凄厉而尖锐的声音,很快吸引来这处安置点部分旅客。
人群里一时窃窃私语。
“艹,这年头有钱人原来这么嚣张?那是两个小孩子的命啊。”
“说起来这老太太好可怜。”
“那女人还在里面,是要亲手结束孩子的性命?”
“不会吧,众目睽睽之下,还有没有王法了。等会儿,胖子,你去把视频拍下来,回头找人查查她是哪家的殷小姐……”
……
越来越大的质疑与嘲讽声中,黎温插着手扒开人群,走到老太太身边,一把抽出巫老太手里拐杖,“啪”的一声扔在地上。
又在下一秒,往旁边让了让,把手里的药瓶扔给老太太。
“喏,你的过期药,下回收好。”
“不是我的。”巫老太举起手里的药瓶,指着白布帘后纤细的身影,睚眦欲裂的哭嚎:“这瓶药是她……”
黎温冷着脸,她不笑的时候,毫无温柔感,脸部线条凌厉,眯眼看那位老妇人,又酷又飒,眼带戾气:‘怎么不是你的,你看看自己的手,再看看药瓶上沾染的泥。”
巫老太被问的眼神虚了虚,而后看见越来越多的视线聚过来的时候,迅速反驳。
她用半是普通话,半是本地话的腔调否认:“这瓶药是那杀人魔鬼强行塞给巫星治疗,我只是帮着保管一个小时,这里所有人都能给我作证。”
巫老太反驳的理直气壮。
“是吗?”黎温忽然笑了笑:“那你换药片的时候肯定没数过药片数量,老太太,陷害别人之前麻烦长点脑子。”
“殷君宁那瓶抗心衰药是进口的,一般国产可达龙三十颗一瓶,但国外进口的药片十六颗一瓶。去除巫星服用的那两粒,药瓶最多只剩下十四粒药片,您数数,您手里的药片多出多少片。’
黎温双手插兜,当着巫老太的面,把瓶盖拧开。
又在老太太上前抢夺之前,一旋身。
手腕倾斜,哗啦啦药片倒在地面上。
几十秒钟后,地上这堆药片数量被人数清楚,不多不少,二十八颗。
老太太情急之下的动作暴露了所有,众目睽睽之下,众人总算反应过来。
“巫芳!”村长重重的喊出巫老太的名字:“虎毒不食子!多大的仇恨让你用小星的命来陷害别人啊?”
巫老太歪在地上,说不出话,周围所有认识的村民用看疯子一样的眼神看着她,她像是一下子老了十岁,呜呜咽咽的趴在稻草梗堆里痛哭。
黎温瞥了眼,没再多说什么,朝自己火盆处走,忽然路过一群学生装扮的驴友身前时,伸出手:“拿来!”
胖子往后撤:“什么?”
“手机!”
“凭什么?”胖子和他周围的伙伴交换了一个眼神,将手机别在身后。
黎温似笑非笑盯着他们,兹拉拖过身边木椅,重重砸在地上。
她今晚吃的有点撑,不介意干一架。
以前被追债饿着肚子还经常活动筋骨,穿书后,为了维持能作的娇气淑女模样,黎温多少抑制了点以前的匪气。
殷君宁掀开布帘,恰好对上黎温的侧脸。
柑橘色的柴火洒入黎温猫一样的双眸内,像是倒竖的一根刺,眼波在瞳仁内流转,不温柔,也没有浮于表面的作。
浑身上下生长出殷君宁似曾相识的倒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