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公交车上跳了下来。
但他错了。
他来上海两年多,来市区的次数加起来不超过五次,他对这里一无所知。只是从前偶尔听几个同行说起的很好碰的小路走去,殊不知,在你眼里好碰,在旁人眼中自然也是如此。
在郊区那带,乔熠宵是有自己的地盘的,当时为了那么几个地盘,他也没少打架。多亏了那几处本就不是特别好赚的地方,流连在那儿的也是些没什么本事与靠山的小流氓,实力还不如他呢,打了几架就听话了。
可这儿不是那等乡下地方。
乔熠宵被几人围住拖到巷子里拳打脚踢时,他想,从几天前被抓到派出所时,他就应该明白的,他的坏运气已经开始了。
他反抗,不管不顾地反抗,把浑身的打架本领都用上了。可这次的对手毕竟不是那些一无是处的小流氓,而是大流氓,是好几个大流氓,他最后只能躺在地上任人打骂,任人辱骂。
最后每人再在他身上踢了几脚,他们才吐了口唾沫地离去。
这一招,往常乔熠宵也经常用,打赢了架,总归要装个逼的。
可这次他被别人装逼。
他想笑一笑,可疼得笑不起来,他躺在冰凉的青砖上,敏感到仿佛都能感受到隔在他与青砖之间毛绒绒的青苔。他抬头望着小巷里的天空,真希望能有人经过,发现他。
乔熠宵这晚又没回来。
上次之后,乔冬阳这半个多月一直没与乔熠宵说过话。这次的晚归,有了上次的经验,他也平静了不少。可待到时针开始从十二往一转动时,他发现自己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心慌。
几乎不受控制,他扯着嗓子开始惊慌地喊“救命”。
二十多分钟后,花了乔熠宵五十块修好的门锁再次被敲开、敲坏。
乔熠宵醒来的瞬间,脑袋中接收到的第一个感知便是:疼,很疼,特别疼,真他妈疼。
直到整个身体都完完整整接收到并暂且配合这些疼痛感,乔熠宵才缓缓睁开眼睛。
满眼的白色。消毒水的味道也萦绕在鼻尖。他抽了抽鼻子,似乎想打喷嚏,却又打不出来,终究弄出了点儿声响,门外很快传来脚步声,随后门被打开,探进来一张挺漂亮的脸。
是个女护士,进来就笑道:“你醒了?”
乔熠宵心想这不是废话吗?
“除了疼,其他地方还好吗?是的话眨一下眼睛,不是的话就两下。”女护士说着,还眨了一下眼睛。
乔熠宵觉得这还挺好玩的,护士也挺可爱,便眨了一下眼睛。
护士笑着走上前,细细地检查了番,然后便用棉签沾了水湿润他的口鼻,“其他地方还好,休息一个月就好差不多了。就是你的右胳膊断了,不过你还小,养几个月也就好了。”
断……了?
醒来因为全身都在疼,疼得有点麻麻的,乔熠宵压根没发现。
“可以说话吗?”护士又问。
乔熠宵还在想着自己胳膊断了的事,半晌才回神,应道:“应该——可以。”
女护士高兴地笑了起来,“你现在这样,我不敢碰你,也不敢帮你将床调高,我去叫叶医生过来。”转身就又出去了。
乔熠宵这才想起打量这病房,刚刚他就觉得这里过于安静了,现在才发现,这间偌大的病房里,只有他一人。
他有些疑惑,也有些担心,却丝毫没有表露出来,只是沉着脸。
谁料门外很快又再响起脚步声,他以为是那个女护士带叶医生过来了,心想挺快的。他躺着往门口瞥去,却看不见,只能靠耳朵听那越来越近的皮鞋踩在地面的声音,清脆,又有点高高在上。
他并不喜欢。
那人走到了他面前,从上往下地看着他。不是那位护士,也不是叶医生,因为他穿着一身西装,而不是白大褂。
那人似乎生来就不会笑,仔细地看了他一眼,开口与他说话:“你好。”声音犹如一潭死水。
乔熠宵眨了下眼睛,并没有开口回应他。
他从身后搬来一张椅子,面朝他坐下来,自我介绍道:“我叫高铭。”看到乔熠宵又眨了一下眼睛后,继续说道:“我是莫照先生的私人助理。”
又是姓莫的,乔熠宵觉得这一个月来,自己听到过很多次这个姓。他恍惚想起之前有过一面之缘的那个当官的,似乎也是姓莫,那人叫莫什么的?他忘了。可是看着眼前这人的气势,再想想这病房,他想,也许是这人救了他。
他向来一码归一码,开口说道:“是你帮了我?谢谢你。”
高铭眼神没有一丝变化,语气也没有一丝变化地说道:“是莫照先生吩咐我去那里带你来医院。”
“他是谁?他为什么知道我在那里?!”乔熠宵自我保护意识一直很强,不明白自己的行踪为什么会被一个陌生人知道。
高铭摇头,“这不重要。”
“那什么才是重要的?!”
“莫照先生对你很感兴趣。”
第10章 十
乍一听到这话,乔熠宵没能明白是什么意思。他连这个莫照是谁都不认识,他记忆力是很好,可他如今的记忆力只愿意留给那些他欺骗过的女孩子们,对于其他的事物与人,他已经活得这么累了,自然是不愿再去记住那些没有必要记住的。知道得少,记住得少,人才能开心点。
他是没办法真正开心了,只想活得稍微不那么累一点。
可这个他根本不知道是谁的人,对他很感兴趣。这句话让他莫名地浑身发凉。
也许毕竟是在病中,穿着病号服,躺在病床上,往日乔熠宵周遭那股戾气静悄悄地消失了,病床上的被褥与枕头均很厚重。乔熠宵的脸型本就偏圆,但下巴尖尖的,此刻他陷在被褥中,看起来竟有些可怜。尤其那双圆圆的大眼睛,看着高铭,眼中满是不解,还有点迷茫。
高铭虽然还瘫着一张脸,却毕竟是人类,是有心的。看到这样的乔熠宵,心里有点明白为什么那位要看上他。
他见乔熠宵迷茫的模样,虽有些感慨,但毕竟转瞬而逝,而是又直接说道:“莫照先生对你十分感兴趣。希望你能陪他一段日子,报酬一切都好谈。”像与人谈生意一般。
病房里的冷气好像太足了,乔熠宵有点冷,吸了吸鼻子,生怕有鼻涕流下来,却发现是错觉。他的口鼻,此刻都干得很。高铭那段话太直白了,直白到乔熠宵立刻便明白了是什么意思。只是他尚有点不能接受,不能接受被说这段话的人,居然是他,乔熠宵。
“莫照先生表示可以帮你还清你家的债务,可以帮你弟弟治疗身体,也可以继续送你去读大学,每个月都会给予你一笔生活费,这个数字你可以随意开口——当然,从我个人角度而言,这个数字还不是不要太过狮子大张口。”高铭继续说着,虽然他亲眼看到乔熠宵后来闭上了眼睛,还是尽责地说完了这段话。
等了差不多一分钟后,乔熠宵掀开眼皮,看向他。
乔熠宵只恨自己的眼睛不能真的生出刀子。
帮他还清家里的债务?帮他的弟弟治疗身体?送他去念书?
这个他连到底是谁都不知道的人,知道他父母双亡,知道他只剩了一个弟弟,知道他这个弟弟是瘫子,知道他家欠了那么多债务,知道他考上了大学却连校门都还没来得及进去,甚至知道他缺钱缺得快死了。
凭什么?凭什么他辛辛苦苦隐藏在心中的所有不光彩,要被这么个陌生且高高在上到让人恶心的男人一字一句地摊开在空气中?凭什么?
“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你的要求,我会帮你转达。”
乔熠宵深呼吸,却使身上的痛感愈加清晰起来。他抽着气,突然用尽全力地大声骂道:“要求你MB!我操你妈!滚!!!!!!!!!!!!!!!!!!”
总是瘫着脸的高铭终于动了下,他微微皱起了眉头。
刚刚那声怒吼用尽了此刻作为病人的乔熠宵,所储存的最后的力气。说完他就闭上了眼睛,一是这人的脸实在恶心,他不想看;二是他需要闭眼平复。
这时门被敲响,敲门声十分小心翼翼。
高铭转身,“请进。”
女护士探进来脑袋,脸上挤出笑容,“高先生,病人还需要检查,他现在也需要休息,不能动怒……”她和叶医生在门外等很久了,他们常年与权贵打交道,也知道挺多不为人知的内情。但作为医生与护士,自然会尽力为病人好。刚刚乔熠宵那声怒吼,隔着隔音效果那么好的门,他们都听到了,不禁都有些担心。
高铭站起身,“你们进来为他治疗吧。”
乔熠宵躺在床上无动于衷,即便护士与医生对他上下其手,他也没有再睁开眼睛,只有眼皮不时在颤抖,看得出他的眼珠子不时转动,才能知道他的情绪十分不稳定。
高铭略站了会儿,礼貌道:“乔先生,我先回去。改日再来看你。还有,我叫高铭。”
乔熠宵猛地睁开眼睛,大声骂道:“滚!!!!!!!!!!!!!!!!!!!!”
高铭并不生气,当没听见,反而优雅地欠了欠身,又朝护士道:“请好好照顾他。”
“我们会的。”
高铭又朝乔熠宵点点头,这才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