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说孙老太,听了一早上吵架听得头痛不已的宁桐青都觉得自己也要犯高血压了。
不过虽然上午过得兵荒马乱一塌糊涂,下午还算不错。开完会后这一天的大事也了了,有些事情得等大领导拍板,资历浅的研究人员不必参与,也就可以回去做自己的研究。于是宁桐青午饭后跑去市图书馆,翻县志去了。
他学世界史出身,是瓷器部为数不多的不搞器物研究的研究人员,研究的兴趣在清三代的外销瓷的流行趋势。自明末大帆船贸易开始,直到抗战爆发前,N市一直是重要的贸易港,瓷器则是出口商品中的大宗。宁桐青来N市工作之后,意外地发现本地的外销瓷研究存在着不少滞后、甚至可以说是空白,譬如传统上学术界普遍认为,N市在外销瓷贸易链中仅仅是作为运输港口,但随着近年来的考古发现,在现属N市周边的县区中发现了不少民窑遗址并出土了大量的瓷器碎片,虽然质量上乏善可陈,但从现存残片的图案来看,这些窑址的成品都是以外销瓷为主,甚至还可能存在仿造外地窑场的情况。
外销瓷是否存在公认的品牌还是仅仅以产地区分至今尚有争议,N市发现的这些窑址至少在一定程度上肯定了“外销瓷之间也存在模仿和产地竞争”这一假设。而对城市史的研究者而言,这个发现显然也推翻了N市仅仅是一个纯贸易港的传统结论。至于对宁桐青本人,也在原本的外销瓷纹样研究之外展开了N市外销瓷贸易的研究,这不仅扩展了他的研究领域,更让他与这个客居的城市有了一层更深的联系。
他要查阅的县志基本在古籍室,古书字大本数多,一个下午翻了厚厚一摞,未见得能查到多少需要的信息。不过在老馆里看书本来就是一种乐趣,何况古籍室清净得连稍重的呼吸声都是一种干扰。宁桐青不紧不慢地翻资料,冷不丁听见有人说:“啊呀,这是要下暴雨啊。”
声音不大,但在这安静的室内,再小的声音也像是贴在耳边说的。宁桐青下意识地抬头,果然不知不觉之中,天色暗了下来,沉重的乌云压在远远的天边,又像是凝固住了。
他看表,差不多也到了该回馆打卡的时间,图书馆离市博不远,回去之后他给展遥发短信:
——我这里看起来要下大雨了,你要是下课了就早点回来,或者干脆再晚点,躲一躲雨。
没多久展遥回了信:在回来的路上。
宁桐青见状,也不再耽搁,打完卡跨上自行车,赶快回家。
结果前脚刚进楼道门,身后忽然传来一串的炸雷声,接着大雨倾盆而下,瞬间视线尽头就只剩下白花花的一片。待进了家门,家里静悄悄的,他喊了一声展遥的名字,没有回音。
宁桐青皱皱眉,掏出手机给小朋友打电话。
只一声,电话就接起来了:“……小师叔好。”
“下雨了,你离家还有多远?”
“车堵在滨江路了,还有不到三公里吧。”
宁桐青望了望没有任何转小势头的雨帘:“快到的时候给我个电话,我下来接你。”
“不要紧,我跑两步就到了。”
“你要是不想我现在就守在小区门口守着,到时候给我打电话。”
“……好,知道了。”短暂的沉默后,更年轻的一方妥协了。
结果这不到三公里的路让宁桐青等了很久。等展遥的这段时间里新请的钟点阿姨也打了个电话来,吞吞吐吐地问能不能等雨小一点再过来。
雨还是任何止歇的架势,不像下雨,倒像是有什么把N市这一角的天空豁开一个口子,天和江面完全颠倒过来。这样的天除非是万不得已,让人跑一趟实在不人道,宁桐青想了想,说:“今天不用过来了。雨太大了。明天再联系吧。”
刚放下电话,手机屏幕上闪着一条消息:快到了。你手机占线。
宁桐青抓过骑车用的雨披,出门前才想起自己没带伞,又找到家里唯一一把伞,下楼接人去。
没多久的功夫,小区里已经成了一片泽国,豆大的雨点砸在伞面上,听着像下钉子。宁桐青深一脚浅一脚地淌水去小区门口找人,等终于看见那辆雨刷正疯狂工作的出租车时,整个人已经湿透了。
展遥见到宁桐青,第一个反应就是开车门下车,但门一打开,宁桐青就朝他吼:“在车里待着!”
说完加紧两步跑到车前,抹一把脸,把雨披递给展遥:“穿好再下车。”
展遥看了一眼宁桐青,没说话,在宁桐青的帮助下穿好了雨披,穿衣服钱还特意把右手给宁桐青看:“司机借了我他的一次雨衣。我等你的时候已经把手缠好了。”
但宁桐青眼镜片上全是水,只能大概看到一个轮廓。他直觉觉得挺丑的,但这时候美丑似乎是最无关紧要的。
他摸了摸口袋,要给钱,司机师傅冲他摇手:“你弟弟给过了。我看到雨下得这么大,才没让他下车。行了快走吧。这雨一时半刻停不了。”
宁桐青这时发现自己身上其实没带钱,他谢过师傅,侧开身子给展遥撑伞。展遥起先有点不乐意,正要开口推脱,宁桐青轻轻拍了一下他的后脑勺,隔着哗啦啦的雨帘开口:“小十同学,都这个时候了,我们能不能把客气留到家里再用?”
展遥看了看与落汤鸡无异的宁桐青:“我有雨衣。你给自己打伞吧。”
宁桐青笑了笑,一把揽住年轻人的肩膀,确保两个人身体的绝大部分都在伞的庇护下:“行了,走吧。”
这把伞跟了宁桐青多年,也是他从英国毕业后托运回来的为数不多的旧物件之一。在这样疯狂的天气下,居然一没散架二没倒翻,看起来比被风雨刮得步履维艰的两个人还要可靠些。但再坚固的伞,这时也失去了遮雨的功能,只能勉强蔽住四面来的妖风,让宁桐青得以把展遥拎回家。
好不容易进了楼道,两个人直喘气,倒像是经历了一场千山万水的跋涉似的。秋雨已经很凉了,他们的脸色都有些发白,宁桐青的脸色尤其,水痕顺着头发一缕缕地淌过脸颊,又被宁桐青很快地擦去了。
“你没事吧?”/“手怎么样?”
两个人几乎同时开了口,又同时静下去,片刻后再次不约而同地大眼瞪小眼地笑了起来。展遥摇摇头——水滴顺着雨披淅淅沥沥地往地上落,在他的脚边汇成了一个小小的池塘——他望着宁桐青,在这样的天气下,眼睛和声音都是潮湿的:“小师叔,你别管我了。我的手没事,你湿透了。”
宁桐青又抹了一把脸,结果视线更模糊了:“没事就好。哦,要告诉你一个坏消息,阿姨今天来不了了。外卖嘛……”
他有点遗憾地耸耸肩:“这个天叫外卖太不人道了。所以今晚我们只有泡面和鸡蛋吃了……哦,家里还有几个鸡蛋你知道吗?”
飞快地眨了眨被雨水打湿的睫毛,展遥回答:“没了。”
宁桐青想想:“那我订正一下,今晚我们只有泡面吃了。”
说完他迈动脚步上楼去。
片刻后,属于另一个人的脚步声在他身后响了起来。
第8章 长夜
回家后宁桐青第一件事是给展遥剪包胳膊的一次性雨衣,第二件则是去洗澡。进浴室前他交代了一句“你自己烧水泡面啊”,等再出来时,展遥并没有在餐桌前,等着他的是一碗热腾腾的泡面。
宁桐青委实有些饿了,也并不在意展遥先吃完了晚饭没有等他。他一边吃一边遗憾今早的两个白煮蛋应该留到这时候煮进面里,没多久就把碗里的面条吃了个干干净净。胃里有了东西,身体里最后一点寒气也一扫而空了。
抻了抻筋骨,宁桐青意犹未尽地收拾好碗筷丢进厨房。他想着明天阿姨会来,就没打算洗碗,东西往水池里一丢了事。转身前忽然觉得哪里不对,回头再往池子里一看,只有一个碗。
宁桐青顿时心里一个咯噔,想了想又去看了一眼垃圾桶,里头也只有一个包装袋。
得,家里别说没鸡蛋,原来连泡面都只剩下最后一包了。
一时间宁桐青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有点荒谬好笑,又有点惭愧,总之就是微妙的不爽。他仔细听了一会儿窗外的雨声,然后走到展遥房间外头,敲响了房门。
展遥正在书桌前,他沉默地注视着宁桐青朝自己走过来,语气里有点意外:“小师叔?”
宁桐青默不作声看了他好半天,展遥起先还和他对视,到后来实在有点受不了这莫名其妙的沉默,站起来,做了先开口的那个:“……怎么了?”
“你说呢?”
展遥眨眨眼,不答。
“饿吗?”
“还可以。”
“小十,你没礼貌啊。”
展遥明显被这个评价一噎,本来耷拉着的眼皮这时候也抬起来了,吃惊地瞪着宁桐青。两个人目光对上后,宁桐青却又问:“晚上想吃点什么?”
“这么大的雨,外卖不好送吧。”展遥转身看了一眼彻底黑下来的天色,答非所问。
“下不了太久。不吃外卖,雨停了开车出去吃。”宁桐青看了他一眼,“那个,家里还有点糖。就在客厅茶几那个罐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