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遥看着保鲜膜上折射出的微弱光芒,神情有点……微妙。
宁桐青以为是自己包得不好,再检查了一次,还是觉得挺满意的,正要问一句“怎么了”,展遥几乎在同时开口说了声“谢谢”,不去看自己的手了。
家里用的是燃气热水器,宁桐青跟着展遥到了浴室外,演示了一遍如何开关,又指给他盥洗用品和脏衣篓的位置,在退出浴室前,他又一次打量展遥,问:“还有没有什么需要我帮一把手的?”
展遥坚决地摇了摇头。
“行。有任何需要就喊。”宁桐青指指他的手,“今天刚打的石膏,一定注意,别进水了。”
强调完这一点,宁桐青就丢下展遥,继续收拾屋子去了。
这种琐碎的活其实最消磨时间。宁桐青一边听CD一边整理从展遥房间的衣柜里搬出来的衣服,感觉耐心和精力正在一点点地流逝。
等他终于想起来家里现在还多了一个人的时候,歌剧的第一幕都要唱完了。摘下耳机,宁桐青竖起耳朵听了好一阵子动静,没听到任何动静,他暗自嘀咕了一下,找人去了。
客厅的灯已经关了,展遥房间的门缝里还透出一丝亮。宁桐青放下心来,顺便去了趟洗手间。他本来抱着得帮着收拾一下的心理准备,没想到淋浴间的一角收拾得整整齐齐,所有东西都放在应该在的地方,整个洗手间里唯一多的一样东西就是一柄牙刷。
宁桐青想了想还是去了一趟展遥的房间。展遥亲自开的门,宁桐青见他还缠着保鲜膜,便说:“怎么还缠着?”
“缠得好像太严实了,没撕下来。”
“哦,你等我一下。”
宁桐青从自己房间的工具盒里找到一把裁纸刀,又回到展遥身边,只轻轻一划,保鲜膜无声地散落在地。
检查完石膏的情况后宁桐青满意地点了点头,又在看见展遥湿淋淋的睡衣领子后,飞快地皱了一下眉头。
手骨折的人没法穿套头衫,所以展遥半穿半披着一件系扣的长袖睡衣。但现在这件上衣的领子一块几乎湿透了,水渍将布料染出了深浅不一的颜色。
宁桐青转念一想,指指展遥的头发:“头发得擦干,你看领子都湿透了。”
展遥抿抿嘴:“没关系,明早就干了。”
作为一个长期伏案工作的人,宁桐青再没多说,四下一望,扯过挂在门背后的浴巾丢给展遥:“头发擦一擦,然后把衣服换了。”
展遥被浴巾砸了个满怀,他望了一眼宁桐青的神色,转过身,笨拙而艰难地用一只手擦起了头发。
这姿势可笑之余,实在有点可怜。宁桐青看了一会儿,没看下去,走过去按住青年人的肩膀,说了声“行了,别动”,就从他手里拿过浴巾,一言不发地代劳起来。
他也是胡擦,全不讲究姿势和舒适,只想尽快把小朋友的头发擦干净了事。这样毫不讲究的结果就是等擦完,展遥的脑袋活脱脱成了个刺猬。宁桐青不得不忍笑,全当没看见,督促着展遥换件衣服。
“要不要我帮手?”
“不用。”展遥揉揉眼睛,飞快地答。
“那行。早点睡吧。”
关门前,最后一瞥时落入眼帘的一幕是青年修长匀称的身体,而那微微的晕光也不知道是台灯,还是来自身体本身。
第二天是周日,两个人继续磨合着适应这计划外的同居生活。这一天里特别多的就是各种各样的电话,两边家长的,学校的,同学的,朋友的,到了后来手机一震动,无论是展遥还是宁桐青,都流露出一点自己也没觉察到的畏惧。
瞿意为两个人专门请的做饭的钟点工也在这天试了工。这位张阿姨不是本地人,菜做得不好不坏,但做了几个硬菜都还能吃,宁桐青问完展遥的意见后,把她留下来了。
周一的早上过得非常风平浪静。宁桐青醒来时展遥已经动身去学校了。早餐在家里吃的,还给宁桐青留了两个煮好的鸡蛋。宁桐青伸手探了探碗里的鸡蛋,还是温热的。
小师叔心情有点……不是,比较……复杂。
作为一个经年累月的夜猫子,宁桐青一般都是踩着点到博物馆,而且正门比工作人员入口所在地东门要近一些,所以他为了能赶上打卡,常年都是从大门溜进去,有的时候能遇见早到的游客,偶尔还能收获懂行者赞誉或是羡慕的目光。
不过周一是博物馆的闭馆日,这天没有散客,所以擅长踩点的宁桐青也不必穿过人流去办公区。
进了大门后远远就见到有人带着专业器械在拍照,看来是有个什么活动。他习惯性地和门房大爷问了个好,大爷就指指那一群人,说:“自从到了现在这个馆啊,周一也没清闲了。”
N市不大,城区人口不到两百万,市博物馆却是一个一级馆。博物馆藏品数量不大,也不以种类繁多而在业内闻名,最初以明清本地文人书画为主要藏品,算是一个不过不失的市级博物馆,但十年前N市老城改造时抢救性发掘出一个明代藩王的夫妇合葬墓,出土了大量的金银器、丝织品和明代瓷器,极大地丰富了馆藏;而三年前,东郊的一个南宋末年的窖藏里又发现100余件陶瓷器,其中不乏两宋官窑的精品,有几件还是国内仅见的孤器。于是,在前后两任馆长的努力下,当宁桐青结束国外的学业、选择来这个历史上一直以外销贸易闻名的城市工作时,不仅赶上博物馆评上一级馆,还正好赶上博物新馆落成。
新馆位于市中心,就在藩王墓地边上,当初圈地时连同墓地一并圈了进来,但博物馆的主体设计倒是没有以王陵作为灵感来源,反而植根于N城悠久的贸易、特别是外销瓷文化,将整个博物馆的外形设计成了一艘中国三桅帆船的形状,采用了大量的老城拆迁留下的木料搭配玻璃装饰内部空间,外部则搜集了周边地方早已废弃的瓷窑的砖瓦作为外墙的立面,甚至把老城扩建时在江边发现的大量外销瓷残片用以铺设庭院道路。
这样的物尽其用可谓了某种极致。宁桐青后来听说在当初招投标时,市政府的几个领导对这个设计方案意见不小,私下讨论时说过一句“这不是拆了破烂建新破烂吗”,但投标方来自业界名声赫赫的T大,建筑设计师又是古建领域的出名的青年才俊,再加上这的确是当时所有方案里预算最低的,比排名第二的低出了足有20%,几方考虑权衡,市政府的老爷们想想隔壁市在城建问题上遭了殃的父母官,觉得反正好看不好看见仁见智,但花钱少又有名校顶着,风险小可是实实在在看得见,斟酌半天,硬着头皮把这个方案和另一个看起来顺眼得多的一起,作为AB项目一起呈到市委书记的案头。没想到的是,书记挑了T大的这一个。
结果新馆落成后设计师得了个业内大奖——虽然获奖并非因为这个单一设计,但对博物馆和N市来说,总归是件锦上添花的好事。从此,隔三岔五的,总有些建筑学从业者啊爱好者过来参观,市民们也挺喜欢这个有着开阔前庭和明亮内厅的新馆,N市市民气氛浓郁,天气好的时候,不少上了年纪的市民就结伴来这儿乘凉会友,只要没有聚众赌博啊高声喧哗之类影响到正常运营的活动,博物馆也从来睁一只眼,由着市民把博物馆的前后院落当公园。总之当宁桐青正式开始工作时,这座平视时如同扬帆的大船、俯瞰则如展翅欲飞的鸿鹄的建筑已经成为了N市的一座新坐标。
宁桐青不大懂建筑,只觉得玻璃墙和老窑砖墙搭配使用挺有意思,晚春时,在东北角的檐下看着雨水在眼前连成一条瀑布更是异常清凉。而且这个设计特别合瓷器部的同事们的心意,比如他们瓷器研究部的孙主任孙老太太,每次有人来参观都要带客人们走一走碎瓷铺成的小道,再讲一讲外墙用了老窑的砖,这就是金银器研究室的同事们只能望而兴叹的了。
宁桐青收回目光,也随口寒暄:“能给馆里做做宣传也不错。”
“可不是吗?不过等一下我可得看看他们去。上次电视台那个小年轻摄像,把瓷路砸了个好大的坑。现在的年轻人啊,真是毛手毛脚,不知道爱惜东西。”
宁桐青嗯了一声,把车子停好,一看时间,还有五分钟。
一个完美的早上。
不过很快的,他没法这么想了。
第7章 秋雨
早上的例会之后又是筹展会。新展暂定在明年年初,是来年的开年大展,主题则是明代士大夫生活。这个展要办好,毫无疑问需要在几个研究部门协调。馆领导是研究书画出身,本身也是小有名气的书法家,从专业上和情感上都倾向于让书画部来牵头,其他部门配合。但书画部的主任最近两年身体都不大好,更关键的还是书画在市博也不是强项,所以尽管答应了牵头,但每次开会都不大管事也不拿主意,问什么都说好。另一方面呢,金银器部和瓷器部的两位主任多少年了脾气上都不大对付,每次开会,别一别苗头实在不算什么新鲜事。
但今天可能是黄历上写了“不宜开会”,孙老太太和金银器部的老铁为了优先借展哪些展品的事情又杠起来了,杠到后来书画部的徐老师劝架劝得高血压都犯了,会议室里一片人仰马翻,好不容易把徐老师送回办公室,修复部忽传噩耗:龙泉窑的一件梅子青刻花大碗给摔了。好在摔得不狠,但重补是肯定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