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太像了,太孤独了。
孤独是一种捕风,到手只是一瞬间,然后所有的东西就从指缝溜走了。
宁桐青知道程柏说得很对,他应该给展遥想要的东西,他可以给他。
但之所以不给,是因为无数个梦境里,他回到过那个孤独的旅程里,白天永不结束,他在一条看不见尽头的公路上,去一个自己也不知道终点的地方。
他不能让展遥也走上这样的旅程。
宁桐青让展遥等了差不多半个小时,中途展遥一直没催过他。走出招待所那极具九十年代特点的大门,宁桐青看见展遥正坐在大门边的花坛的边沿,目光紧紧地追着前方空地上一只脏兮兮、自己和自己玩得不亦乐乎的小土狗,但宁桐青一出现,他就立刻转过了目光。
看见宁桐青手上的行李后,展遥眨了眨眼:“出远门?”
“嗯。”
“昨天你没说。”
宁桐青一笑:“我也差点忘记了。”
展遥从花坛上跳下来,拍了拍裤子上的灰,然后指着狗说:“我本来想去给他买点吃的,但怕你走了。你等我一下吧,我马上回来。”
宁桐青点头:“最近的超市就是前面那个路口左转。”
展遥也点头,然后拔腿就跑,一溜烟不见了。宁桐青看着他的背影,没可奈何地走到小狗的边上,刚一走近,那小东西就软趴趴地凑了过来。
它有着湿漉漉的黑色的大眼睛,毛脏得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但看五官还是能看出俊俏的样子。宁桐青忍不住蹲下来,摸了摸它的脑袋,立刻就引来了很低的呜呜声。
展遥很快就带着三五根火腿肠回来了。两个人看着小狗飞快地吃了一根,然后又喂了它一根,还是很快吃掉了,要喂第三根的时候他们对看一眼,宁桐青说:“不能喂了吧?吃撑了。”
展遥正要拆第三根的手一顿:“可以吧?我最多的时候吃过五根。”
宁桐青一愣,继而大笑:“这能一样吗?”
“但是它看起来很饿。”
“动物没你想的吃得那么多,你把吃的给我。我先拜托前台,等我出门回来,我订点狗粮,继续喂。”
“那个前台阿姨看起来有点凶,不知道为什么一直在瞪我。”
“她是有点凶。”宁桐青想想,“不过我会和她好好说的。”
他的“好好说”最后以失败告终,前台直接拒绝了他,宁桐青回到院子外头,发现就这么一会儿的工夫,小狗已经和展遥玩起来了。
听见脚步声后一人一狗几乎是同一时间望向了他。展遥很快读懂了宁桐青的目光,小狗却没有,还是直直地、感激地看着他。宁桐青耸耸肩,很轻地摇了一下头:“你再喂它一根吧。”
两个人看着狗狼吞虎咽地吃掉展遥买来的所有的火腿肠,宁桐青才说:“等我回来我会照顾它的。”
“那这几天怎么办?”
“没关系吧。”
这句话他说得很犹豫,展遥也听出来了:“那我过来喂他可以吗?”
“隔半个城,你不读书了?”
“我就晚上来一趟,跑过来,当锻炼。”展遥看着他,“你又不是不回来了。”
“你要是不嫌麻烦,都随你,不过我没办法养这只狗。”
展遥的目光黯淡了,他站起来,一点点拍掉裤子上沾着的狗毛:“……我知道。”
宁桐青只说:“先去洗手,然后我带你去吃早饭,我真的要出发了。”
车子启动的时候,那只小狗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追了好几百米,宁桐青这才看见,它有一点瘸。
两个人在车里好久都没说话,后来是瞿意打电话给展遥,才算是解了冷场。
“……我在宁桐青这里……昨天堵车,学校门禁过了,他收留了我一个晚上……嗯,我这就是回学校,他也要出远门……”说到这里他扭头看向宁桐青,“我妈妈想和你说话,我按免提?”
“好。”
“桐青,又给你添麻烦了。早知道不该让你送我的。”
“师姐你这有是说到哪里去了,不过我可能没法送你了。”
“看你说的,你忙你自己的,有展遥。出差?”
“不是,我去山里,烧窑。”
“哦,我听常老师说过,正好放假,你去吧,散散心,自己开车的话路上当心。”
“会的。”
瞿意收了线后,宁桐青感觉到展遥的视线,他目不斜视地说:“嗯?想问什么?”
展遥半天才说:“我要是问了,你又不会答。”
“那就别问了。”
“……”展遥顿了三五秒,“你一个人去吗?”
宁桐青扭头望了他一眼:“是。”
展遥的眼睛又亮了:“哦……我饿了,早饭到底吃什么啊?”
最后宁桐青带展遥去吃了面,然后把他送回T大,这才启程。道别之后展遥一直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车开远,一动也不动。非常荒谬地,宁桐青想起了招待所门口,一瘸一拐追着他们的那只小狗。
一瞬间,他发现自己非常非常难过。
第68章
N市、T市和窑场所在地正好呈一个三角,宁桐青虽然是将近中午才出发,到目的地时倒不算太晚。
可是他这一次是临时起意,出了门才通知朋友,房子来不及打扫,今晚没法入住。不过他朋友自己的房子大,偌大一个院子,前面是工作室后面是住家,收留他一晚上不成问题。
熊德福是地地道道的本乡人,家里祖祖辈辈都吃瓷器饭。在早些年间国营瓷厂大规模下岗潮里,他的父亲用南下做茶叶生意赚的一笔钱雇了一批熟练的下岗老工人,然后自家几个叔伯兄弟一起你搞了个专门做仿古瓷的小作坊,几十年过去了,小作坊还是没多少人,但业内提起做仿古瓷的个中高手,总是有他们的一席之地。
到了熊德福这一辈,大家还是吃这碗饭,他也不例外。但他的兴趣不在仿古瓷,而是在瓷雕,走的还是后现代风格,也算是家族里的异类了。
宁桐青到时熊德福正在工作室里给瓷坯塑形。他喝了酒,见到宁桐青就管不住嘴:“我说老宁,好好的假期,你怎么垂头丧气的活像个被斗败的乌眼鸡?和哥哥说说谁给你气受了。”
刚喝进嘴里的热茶差点没给喷出来,宁桐青狼狈地咳嗽了半天,才对着在“秋老虎”里光着个膀子的熊德福说:“黄汤喝多了吧?你别眼睛都长在别人身上,把坯子给弄坏了……你这是在做什么?猪……?”他认了好一会儿,胡乱猜了一个。
“去你的去你的。不带这样的啊。这明明是狗,喏,这个是脑袋这个是尾巴,我老婆属这个的,做几个哄她开心。”
宁桐青又端详了一番,还是没看出来,只能诚恳地说:“你说是狗就是狗吧。”
闻言熊德福很是不满地给他倒了一杯酒:“就你这手艺,还是别挑剔我了。来,喝一杯解解乏,然后让我看看你拉坯有进步了没有?”
宁桐青接过酒一饮而尽,脱了外套洗干净手,实话实说:“不退步就不错了。”
“多练练就行。你学问都能做,这种不用脑子的活计不可能做不好。”熊德福豪气干云地拍了拍身边的凳子,又呼喊着小工给宁桐青准备高岭土的泥料,“我就觉得吧,你该请个一两个月的假,该学的都学好了,再烧东西。”
宁桐青慢条斯理地挽好袖口,穿上粗布工装外套,才答:“这话你也不止说过一次了。老天爷不赏我饭吃,我有什么办法?”
熊德福笑得很是不以为然:“怎么忽然想到过来?”
宁桐青慢慢地揉掉泥料中的空气,放上坯车,任其在慢慢地柔软、改变形态。好的高岭土摊薄后的手感凉而细腻,有一点像初春的河水。
看着泥料的形状不断变更,宁桐青接话:“没地方去,也想不到别的事情做。”
“听起来没一句真话。”熊德福笑得肚子上的肉都在抖,“不过既然你想得起来找我,也行啊。这次准备烧什么?”
“还没想好。这次听你的,只拉坯,不烧也行。”
“想烧就烧。泥巴木头又不值钱。”
“是不值钱,可你那个柴窑的空位置值钱。”
“反正你一年难得来几趟,只管烧。不过你怎么还是一个人啊,说好了的新情人呢?”
宁桐青勾起嘴角一笑:“谁和你说好了?”
“要不我给你介绍一个?”
“你这是乱点鸳鸯谱了。别了吧,朋友之间一忌借钱,二忌做媒。”
“我怎么没听过这些忌讳?我没读过几天书,你可别糊弄我。”
宁桐青又笑笑,不再反驳了。
接下来的几天里,他从早到晚就是练拉胚,这劲头让熊德福也来了兴致,找了自家工厂里资格最老的拉坯师傅手把手地纠正他的一切坏毛病,最后挑了一个杯子一个笔筒一个碗一个小水盂两只碟子,统统上了青釉送去烧。
等出窑的这段时间里宁桐青继续拉坯,大量喝酒,帮熊德福联系海外的画廊和现代艺术美术馆,以及继续为他的书收集资料。整个假期中展遥一直与宁桐青保持着联系,也不说什么,只是隔三岔五地发一些狗的照片——展遥带它去洗了澡,小狗的左前腿略短一点,不知道是天生如此还是后天受伤,右前腿则有一块深蓝发青的胎记,很是显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