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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心 (脉脉)


  简衡的身上满是谜团。这点宁桐青一直很清楚,并且一直刻意地与这些谜团保持距离——何况简衡亦在小心翼翼地守护着它们。现在他的祖母去世了,他的痛苦明明难以掩饰,却选择在宁桐青面前一字不提,正如宁桐青明明知道这个消息,也在简衡面前装作一无所知。
  当年程柏的母亲车祸去世,他父亲闻讯中风,是他陪着程柏去西班牙处理后事。程柏一直自称是无神论者,但是在母亲下葬前的那天,他专门去了母亲受洗的教堂,也许是哭泣,也许是忏悔,但那个时候宁桐青只能在教堂的外面等着他。
  太多时候,人和人的缘分真是难以近一步,也难以远一步。肌肤相亲确实说得上是一种亲密无间的缘分,并不等于心意得以相通。
  被打开手后宁桐青默默地叹了口气,脱掉了被简衡死死拽住的衣服,也上了床,躺在简衡的身边。两个成年男人挤在一张单人床上实在很别扭,宁桐青只能侧躺着,还是有半个身体悬空在床外。
  可简衡一开始并没有靠向他,还是抓着宁桐青的衣服,过了很久才翻了个身,扔掉衣服,睡到宁桐青的怀里去。
  他的皮肤是凉的,慢慢的,身体开始颤抖。宁桐青伸手揽住他,对他说:“再睡一下。有电话我喊你。”
  “睡着了我就再见不到你了。”简衡近于无声地说。
  “不会的。没有这回事。”
  “会的。你骗我好多次了。”简衡的声音还是很含糊,与平时说话时的有条不紊大不一样,“你知道吗,奶奶走了。”
  “嗯。她受苦了吗?”
  “没有。”他有了鼻音。
  宁桐青犹豫了片刻,又说:“那就好。她给你留下什么话吗?”
  “没有。但是她给你留了,她要我向你说对不起。”
  话音一落,简衡毫无征兆地嚎啕大哭:“……你回来吧。我早就知道他们是骗我的,我爸得到报应了,你回来吧。”
  宁桐青再没说话。他可以装作一个“他者”抚慰简衡,却无权代表他人给予谅解,何况他对于需要谅解的内容一无所知。他由着简衡的哭声闷在他的胸口,他的手指陷进自己的胳膊和后背,他抱着简衡,一言不发。
  简衡哭一阵,说一阵,颠来倒去,稀里糊涂,宁桐青一个字都听不懂,也没去听,他亲了亲简衡的头顶,感觉仿佛连头发都被他哭湿了。
  他终于累得又睡过去。宁桐青的前襟湿了一大块,但抽回手的时候,才意识到自己的胳膊被掐青了好大一块。
  宁桐青被抱得很牢,没法动弹,只能就着眼下这个别扭的姿势凑合着。时间稍一长,浑身都僵了,僵着僵着,反而睡着了。
  后来,他耳边真的响起了铃声。宁桐青还记得自己对简衡的承诺,可他从眼皮到手指都重得像灌了铅水。他觉得自己喊了一声简衡的名字,也可能是两声,总之等他再醒来时,还是维持着一个奇怪的睡姿,而属于简衡的那半边床,不知道何时起,已经凉透了。


第61章
  遗体告别仪式那天,宁桐青又见到了蒋芸。
  其他同事们几乎都去送别老厅长了,办公楼里安静得很,连吸烟处都空荡荡的。
  他推门而入时,倚在柱子边的蒋芸好一会儿才转过头,见是宁桐青,她笑了一下:“我以为大家都去开追悼会了。”
  “我没去。办公室总要有人值班。”宁桐青也很客气地回以一个微笑。
  蒋芸点点头,从外套里掏出烟盒:“我不知道你抽烟。”
  “我自己有。谢谢。”
  “哦。”蒋芸收回手,“新办公室怎么样?”
  “都差不多。”
  “也是。之前你还在办公室的时候,我没顾得上问,你是N市人吗?”
  “不是。工作在那里。”
  “哦,我听口音也不像。我是那里人。”
  尽管已经知晓了蒋芸和简衡家的关系和她做过的那些事,宁桐青还是要赞叹她的美貌,尤其是那种浑然天成的娇弱和温柔,难以相信有着这样声音和气质的女人,会做出如此两败俱伤的事来。
  “倒是听不出来。”
  “大学就出来了,这么多年,确实听不大出来了。而且我也很多年没回去过了。”她低头一笑,又问宁桐青,“觉得厅里的工作有意思吗?”
  “工作嘛,都差不多。”
  “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告诉我你是做瓷器研究的。是和拍卖行那样,鉴定各种各样的瓷器的年份和真假吗?”
  “不完全是。我不做鉴定。”
  “我小时候老在河边玩,那个时候江滩上总能挖出碎瓷片,被水冲得边缘很光滑了……那个很有名的一大堆青瓷,也是从我们那里挖出来的。”
  她絮絮同宁桐青说了许多闲话,一根接一根地抽烟,并不在意宁桐青很少回话。说着说着,她忽然一抬腕,看了看时间后,勾起嘴角极曼妙地一笑:“追悼会好像开完了,他们要回来了。”
  直到这一刻,宁桐青才意识到她之所以拉着自己闲扯,是因为不愿意一个人等待,而她的笑容里,其实一直隐藏着胜利后的志得意满。
  他很久无法忘记蒋芸的这个笑容,于是在再见到简衡后,还是把与她相识的事告诉了他。
  他们再见面是在葬礼结束后的那个周末,还是简衡给宁桐青打电话,问明白他在宿舍后,就一个人跑过来,二话不说地倒在宁桐青的床上先睡了三个小时。睡醒后也不愿意出门,点了一大堆外卖拉着宁桐青一起在房间里吃。东西送到后他倒是记得宁桐青说过不能在床上吃东西,老老实实地端着餐盒盘腿坐在房间一角的单人沙发上埋头苦吃。
  吃了一半他好像忽然反应过来房间里还有另外一个人,抬起头问他:“你怎么不吃?”
  “我晚饭吃过了。”
  简衡还是没刮胡子,看起来和平时大不一样,好在气色不算太坏。听宁桐青这么说,简衡也没再劝,把端着的一个盒子都吃完后,才开口:“我好像吃多了。”
  “出去散个步?”
  “不想出门。”简衡皱皱眉,“我现在蓬头垢面的,不去丢人现眼。”
  “我正好刚买了新的刀片,你去刮个脸就好了。”
  “我不会用刀片。要不你帮我?”
  “我不会帮人刮脸。”宁桐青摇头,“那我和你说件事,你听着,当消食吧。”
  简衡点头:“你说。难得你主动和我说什么事。”
  “我到文化厅的第一天,和蒋芸分在一个办公室。”
  一听开头,简衡并不吃惊,颇为玩味地笑一笑:“那现在呢?”
  “你偶遇白主任的第二周,他们就把我调走了。”
  “哦。”简衡还是笑,“怎么样,你觉得她漂亮吗?”
  宁桐青没回答这个问题,继续说:“然后文化厅的同事私底下对她议论很多,再加上去年年底那件事,两相对照,我就大概猜到了。”
  简衡无所谓地往后一靠:“白主任不知道你我认识,才会把你们放在一个办公室。那天既然知道了,肯定要调你走了。谁知道你我究竟是什么关系呢?和我家又有什么往来呢?”
  “告别仪式那天我值班,她也没去。”
  “哦,她倒是想和她儿子一起戴孝,老太太不准。”说到这里简衡抬起眼,“我知道你早晚会知道她的事,就是没想到这么巧。之前你从来没问过我家的事,今天怎么主动提起了?她和你说了什么?”
  “什么也没说。”
  简衡有些百无聊赖地点起一根烟:“也确实没什么好说的。我爸虽然极不是个东西,但之前在政府办公厅主任的位置上,还帮了一些人。她为了给她儿子争个名分,赌一口气举报了他,我爸倒霉就算了——他活该——可机关里好些人都跟着做了检查,据说整个办公厅的一笔奖金都取消了,你说谁会给她好脸色看?更别说她靠山都卷铺盖走人了。”
  “我以为老太太怎么都会认孙子。”
  不了简衡闻言大笑,笑了好一阵子才停下来:“我们家老太太说了,既然是简家的种,认不认有什么关系?还能抽干净全身的血还给他老子,然后一刀两断、跑了不成?我妈也说过,只要她蒋芸愿意,她愿意给蒋芸的儿子当妈,替蒋芸养儿子。”
  宁桐青一愣,这短短的忡怔教简衡抓住了,可他还是笑,点了点自己的鼻子,仿佛在说一件极其有趣的事情:“宁老师,我们一家可能没一个好人吧。唯一的好人,已经死了二十多年了。”
  他像是忽然成了一个精通读心术的预言家,滔滔不绝地说下去:“不是公墓里的那个人。是我大伯。他是个烈士,可惜牺牲得太早了,他一死,整个老简家只剩下我爸这个独苗。老爷爷做了一辈子的英雄,讲了大半辈子的纪律和原则,可是拿这唯一的儿子也没有任何办法了。他们既然纵容他烂到根子里,那报应都还没完。”
  越说,他的姿势越放松,眼睛也越亮。说完后冲着宁桐青又是一笑:“真的,我们家没一个好人。好人不是死了,就是走了。”
  听完后宁桐青还是无甚惊讶之色,而是问:“你爸爸现在在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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