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柏不在乎宁桐青这话里有多少嘲讽和调侃,慢慢地说:“脱光了再钻进睡袋里睡确实会更暖和,这不是为了睡到你瞎编的胡话。”
宁桐青想想,接话道:“但Bertie,爬出来的时候还是会冷啊。”
“我冷着你了吗?”
“见鬼了,我是好心好意给你出主意,没打算和你大白天的调情。”
程柏低笑,笑罢又说:“谢谢你出主意。可是桐青,没人能让我像追你一样追他们。”
宁桐青无奈地想这还真的调情起来了。但毕竟是他先给程柏发的邮件,也没有想知道的知道了之后就立刻挂电话的道理。程柏说完后,他既不玩笑也不反驳,只是用力地握了一下手机:“谢谢你这么说。不过我要是你,不管什么法子,先把人追到手再说。”
“你不是我。”
“不是。”
程柏沉默了片刻:“所以都无从谈起了。好了,我的个人意见已经给你了,你还想告诉我一点什么吗?”
“你不用为我担心。”宁桐青一顿,“真的瓶子已经被找到了。”
“但你依然失望。”
“不至于。”宁桐青轻声地答。
程柏没有反驳他,只是温柔地说:“那就好。”
挂掉电话很久后,宁桐青都站在原地,直到有先一步吃完饭的同事叫他:“你怎么了?还没去吃饭?”
“我晒晒太阳。”
话音刚落,他打了一个巨大的喷嚏。
这一天他难得没加班,回到家后章阿姨打扫好了卫生做好了饭菜,而且饭菜都还热着。
吃饭前他先去了一趟以前展遥住的房间。房间收拾得很干净,属于展遥的所有的私人物品已经一件也没有了。
站在门边看了一会儿,宁桐青关上灯,又带上房门,洗手吃饭去。
很快他就发现,不仅仅是那个房间,展遥的所有痕迹在整个家里都消失了。
盛饭时他还是按习惯从碗柜里拿了两个碗,直到饭都盛好了,又猛地反应过来,再把多余的一碗倒回电饭煲里。
前一天读到展遥的纸条时宁桐青并没觉得家里少了个人,现今一个人吃着晚饭,才忽然意识到,自己的生活又恢复到原状了。
意识到这一点后,宁桐青还是象征性地庆祝了一下恢复独居生活:他把塞在房间里几个月的游戏机翻出来,足足打到凌晨三点,才裹着被子在沙发上稀里糊涂地睡着了。
他过了好几天这样上班查库下班打游戏的日子,周五晚上更是干脆通宵了,然后一口气睡到下午两点,便出门探望孙老太太去了。
孙和平一直住在市博的宿舍,离老馆步行只要十分钟。她约了宁桐青下午三点,宁桐青两点五十到时,正巧和她在宿舍楼底下碰见。
小半个月没见,孙和平没什么变化,无来由的停职至少在表面看来没有对她的精神和身体造成太大的负担。气色很好,神色也很从容,在看见宁桐青后她笑着扬起了手:“桐青来了?”
“孙老师好。我刚到。”
打完招呼后宁桐青再自然不过地要替她接过手里的包。孙和平摆摆手:“不用了,不重。从家里直接过来的?”
“嗯,今天没加班。您呢?”
孙和平掏出钥匙打开楼下的铁门,答:“我去了趟一附院。”
“您身体还好吧?”
“不是我。”她看了一眼宁桐青,“我去看看小肖,给她送饭……哦,就是易阳的爱人。”
宁桐青脚步一顿:“哦……她还好吗?”
“中风这么多年了,也没什么好不好,维持着不坏就是了。”
“易馆还是没消息吗”
孙和平又打开房门,进了门后才回答:“没有。肯定是在什么地方查着,什么时候查得差不多了,自然也有消息了。”
“那易馆太太这边……”
孙和平示意他坐下,她把拎包里的东西拿出来——是一个看起来有些年岁了的保温桶——然后叹了口气,说:“我们肯定是瞒着她。但以前易阳每天都要去看他的,这么多天没去看了,能瞒得了多久?今天我去看她的时候她就拉着我的手哭,想来心里是知道了。”
宁桐青听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沉默了半天,终于说:“您也注意身体。我看天气预报说要下雪了,天冷,出门时一定要注意身体。”
孙和平给他倒了杯热茶,在另一张单人沙发上坐下:“同事半辈子了……再说我最近闲下来,一个人横竖在家坐着没事,小肖这么个情况,就算护工在,也得有人常去看一眼。倒是你,怎么挑这个时候过来。难得周末,在家休息一下不好吗?”
这是宁桐青第一次到孙和平家里来。看着她的眼睛,宁桐青笑了笑:“有一阵子没见到您了,今天正好不加班,就来看看您。”
孙和平中年丧偶,独女常年在外地工作,家里干净而简朴,但许是人气不足,冷得像个雪洞。听他这么说,孙和平笑着指指他:“不该这个时候来。要是被人看见了 ,对你没好处。”
“对您没坏处就行。”
“我一个转眼就退休的老太婆,能有什么坏处。你也看见了,我不是都挺好吗?”
“是挺好。”宁桐青喝了一口水,“所以亲眼看见了,也就放心了。”
“我听说他们让你去查库?”
“嗯。”
“怎么会派给你?”
“我猜是因为我年轻,来馆时间也短。”
“查得怎么样?”
宁桐青一开始没说话。内心深信孙老太太的清白是一回事,但是否能和她在现有的发现上讨论又是另一回事。孙和平很快看出了他的有所保留,摆一摆手,又说:“也是,我不该问。”
“还没查完。”
“惊讶吗?”
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让宁桐青一激灵。他看向孙和平,点了点头。
“是不是那件成化的鹤颈瓶?”她不等宁桐青回答,慢慢地说下去,“当初他们说是抄家抄出了馆里的东西。”
“您……”
“几年前保管部的姚泽临退休的时候,有一次和我提过,说易阳提了这个瓶子看,但没办手续没填单,提出来后也一直没还,他催了几次,这才补了单子,东西却没还。当时我虽然心里记着这事,但是也没太放在心上,后来听说还了,就彻底没管了。”她本来一直垂眼看着自己的茶杯,说到这里忽然抬眼,正正地望向宁桐青,“这几天我在家里,想了想,如果要出事,恐怕就是它了。”
“我前几天正好查到那只瓶子。瓶子还在。”
孙和平一愣,脸上浮现出极大的解脱感:“不是最好……不是最好。”
宁桐青又说:“但瓶子不大对。”
说完,他掏出手机,翻出拍下来的那些照片,给孙和平递了过去。
她接过手机后看了几眼,又从口袋里掏出眼镜,几张图片反反复复看了半天,终于摘掉眼镜,垂下了手。
“这……”
两个人对看一眼,都在彼此眼中找到了答案。
泪水很快覆盖了失望:“……老易啊……”
每一个字都像一粒钉子,重重地敲进宁桐青的耳朵里。
宁桐青无话可说。
孙和平很快收拾好了情绪。她擦干眼泪,望向宁桐青:“这只瓶子早晚要被问起,会追责到很多人。你来得晚,倒是一件好事。”
“我没想过这些。”
“想没想过都不要紧。桐青,我很快就要退了。这件事如果要说有什么好的地方,就是牵连不到你们年轻人,只要追责我们这些老骨头。”
“孙老师,这事和您没关系……”
“我在陶瓷研究室主任的位置上这么多年,连带责任是免不了了。当初停职的时候我就想明白了,现在看到这张照片,更明白了。”孙和平很勉强地一笑,“但老易做出这种事,我们馆的名声真是彻底坏了。”
看着她惨白的脸上暗淡的神色,宁桐青又想起了几天前程柏的那个电话。他问,你以为的朋友其实是敌人,你尊敬的人做了你最不齿的事,你怎么办?
原来这句话未必是在问他。不仅仅在问他。
一直到告辞,宁桐青都没有告诉孙和平少的东西里并不只这一个瓶子。他一方面觉得不必说了让孙老师难堪和伤心,另一方面则是在内心深处隐约觉得,孙老师已经猜到了。说不说都已没有差别。
他也没有问她为什么易阳会做出这样的事情——到了眼下这一刻,所有的理由都没有了任何意义。何必要在坍塌的废墟里再去找到那根昔日的顶梁柱呢。
从孙和平家出来时,下雪了。天一下子暗下来,空气里多出了下雪时才有的冷冽的烟尘味。
宁桐青在车子里坐了很久,等发动机热,也等自己冷静下来,可巨大的沮丧感就像一张巨大的网,牢牢地缠住了他。
他的手机一闪,屏幕上出现一行字:小师叔,你出发了吗?我妈妈想知道什么时候能炒菜。
——出发了。大概半个小时后到。
回完这一条,宁桐青掐了烟,打开窗子的同时重重地踩下了油门。
当他来到展家楼下时,天已经彻底黑了,但因为雪越下越大,路面却是亮的。南方的冬天不容易积雪,地面上只有很薄的一层雪粒,像是有人在路上洒满了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