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当时就感到耳根一烫。
两人都穿着校服,一看就是学生。他本着非礼勿视的优良节操接连后退,匆忙往树林外跑,心脏砰砰乱跳,一路奔至教学楼,才想起那俩的校服是同色的。
内地中小学生的校服以“土”闻名,甭管是婀娜多姿的校花,还是阳光帅气的校草,往肥大的劣质运动服里一裹,颜值统统打七折。课间若是有广播体操,几百人往操场上一站,远远看去恁是雌雄难辨,千人一面。
所以大多数中学都会在校服颜色上做做文章,比如男生校服上有蓝色的色块,女生校服则是粉红色。
虽然在“土”上又加了“俗”,但效果非常理想。短发女生不会再被叫成“前面那位男同学”,扭着走路的男生也不会当空被唤“美女留步”。
何辛洋一个激灵,目瞪口呆地朝小树林方向望了望,后知后觉地发现刚目睹了一场同性之吻。
两个男的,一个压着另一个,亲得旁若无人。
南开中学的校服除了区别男女,还能区别年级。年级越高,颜色越深。高三的男生校服是墨蓝,他在考场上已经充分见过。而树林里的俩学生身着湖蓝色上衣,再年长也不过高一,
是个儿高的初三生也说不定。
他震惊得跳了起来,忽然想起自己初中时被堵厕所里的情形,手心发热,背脊渗出一层冷汗。
那个被压着的是不是也是受了强迫?
突如其来的感同身受令他拔腿就往树林跑,跑至一半步伐却渐渐变缓。
停下来时,他蹙眉思索,暗觉被压着的学生似乎没有“被迫”的反应。
那两人亲着吻着,不知是不是因为青涩与害羞,间隙还发出轻快的笑声。
男孩如果真是“被迫”,笑是绝不可能的,要么拼死挣扎,当场打个你死我活,要么忍辱负重,找来兄弟再战三百回合。当年他是前者,虽被揍得鼻青脸肿,往后也再没哪个高年级的敢惹他。
他看着树林出神地想,所以人家其实是两情相悦吧。
恰在此时,躲着接吻的俩学生从树林里出来了,高个儿随手搂住稍矮男生的头,左看右看,见无人围观,立即手臂一紧,抱着对方又亲了一口。
唯一的观众何辛洋看得下巴都快掉下来了,既狗拿耗子似的替人家爹妈痛心,又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蠢蠢欲动。
下午考理综,物理是他最强的拉分科目,但一套题做下来,他彻底成了被烤焦的蒜泥茄子。
回家路上,他叹了好几口气,程洲桓笑着安慰道:“现在做不出来正常,你也别跟同考室的比,他们下个月就要高考了,你还有一年准备时间。”
今年的高三生比他还小一岁,但往后进入大学之后,他们却都是他的前辈。
他有些无奈,又叹一口气,“做不出来的太多了,可能格都及不了。”
“所以才要参加补习班啊。”程洲桓适时打起广告,“查漏补缺,很快就能把成绩提上去。”
听到“补习班”,何辛洋不像上次那么担忧了。这几个月他着实攒下不少钱,拨一笔出来交学费也没以前那么困难了,点头道:“嗯,我9月去报个班好了。程哥,到时候你能帮我看看什么班合适吗?”
程洲桓等的就是这句话。上次害洋洋受了刺激后,他就没再提补习班的事,想等到洋洋拿到摸底考的成绩单,备受打击时再说。如今不等成绩到手,洋洋已开始长吁短叹,他便顺水推舟,将计就计。
“行啊,但是9月可能迟了,高考补习一般从暑假开始。咱们高考后就抽空去打听打听,7月报名8月上课,别再耽误了。”
何辛洋一想也对,片刻后补充道:“程哥,8000块钱够吗?不用太好的,我报个中等的就行。”
考虑到将来,8000块钱是他能接受的最高价,再往上走,他就没法承受了。
而对程洲桓来说,给洋洋的一定是最好的,“中等”根本不用考虑。但他当然不会放任自己在心上人面前暴露霸总的本质,只是温和地笑了笑,答道:“放心,我让搞教育的朋友帮着找找,争取拿到中等培训班的内部价。能省就省,说不定还不到8000块。”
何辛洋松了口气,回家后照常遛黑哥,复习到凌晨,次日考完数学,还感叹了一句咸鱼翻身。
可是最后一门英语考完,他又被打击得体无完肤。
程洲桓觉得他被考试压得喘不过气来的神情格外有趣,像被五行山压着的猴子,而自己,就是来解救猴子的唐僧。
小说里的唐僧不近荤腥美色,成天担心被妖怪吃掉。他这唐僧却恰恰相反,满心念着的都是如何吃掉那叫洋洋的猴子。
两天考下来,脑力严重透支,何辛洋吃过晚饭后没多久就睡了,睡至半夜却突然醒来,拉开薄被一看,腿间竟然湿了一片。
他飞快跳下床,手忙脚乱地脱掉沾着他子孙的内裤,在黑暗中摸索半天,不敢立即冲去卫生间,生怕不凑巧碰上程哥,只好贴在门后听外面的动静。可令人焦灼的是,心脏在胸腔里胡蹿猛跳,几乎盖住了外界的所有声响。
他难堪极了,拧开床头灯,细细查看床单和被套,索性醒得及时,只有内裤遭了秧。
他扯出老长一截卷筒纸,在腿间擦了几个来回,换上新内裤,把脏的暂时包进塑料口袋,藏在床头柜里。
毕竟半夜起来洗内裤这种事,相同性别的人一看就懂——女人是喜迎大姨妈,男人则是春`梦惊醒。
撸管和遗精都不丢脸,但何辛洋却偏执地认定,给程哥看到了一定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何况他的确不清白。
方才迤逦的梦里,他做出了和那高个儿男生相同的动作。
只是想要抱住的人比他高,他只能滑稽地踮起脚,揽住那人,生涩地在对方唇上啄了一下。
一想到那人是谁,他就羞愧难耐得浑身发抖。
他在左臂上狠狠掐了一把,用极小极沉的声音自语:“何辛洋,你在想什么?”
梦里的人眉目清晰,眸光温存,嘴角挂着一如往常的温和笑意。
他双手插进发间,烦躁地抓着头发。羞愧就像原上的野火,劲风一吹,就呈铺天盖地之势。他只觉五脏六腑都烧了起来,而心头的孽念又像顽强的草,不待春风赶到,便挣扎着向死而生。
无法理解那孽念是如何在潜意识里生了根,以至于一朝在梦中爆发,令他措手不及。
程哥……他握住轻轻发抖的指尖,自己都无法相信地想,我怎么能对程哥有那种想法?
亲吻,拥抱,还……
他猛地站起,双手紧攥,小臂上的青筋都显露了出来。
愣愣地看着紧闭的门扉,听着心脏猛跳的声响,他想,我喜欢程哥吗?
不喜欢?那为什么会做亲吻的梦?
想吻程哥,现实里忍着压抑着,想到难耐,所以才会在梦里放肆?
所以是喜欢?
但程哥是男人啊。
他瞳孔收紧,片刻后抱着头使劲摇,卑微又竭斯底里地想,你不配。
“不配”二字就像一剂救命的清新针,他一怔,旋即低头苦笑,而后缓缓坐在床沿,渐渐冷静下来。
闭上眼,意识在黑暗中清晰地描绘出程哥的模样。
他侧着身躺下,双腿蜷曲起来,仍觉不踏实,又摸索到靠枕,整个儿揉入怀中。
羞愧化成内疚,像蚂蚁一样在身体里蜿蜒行走。
他尽量平静,又想起曾经喧嚣过一时的妄想——程哥是不是喜欢你?
现在能给这个问题写出准确的答案了。
不喜欢。
他明白程哥为什么待他好。七分因为歉意,三分因为习惯。
绝不是因为喜欢。
以前他不懂喜欢是什么感觉,所以才迟迟想不出答案。
现在却懂了。
喜欢就是想要亲吻,想要索取,想要占有,如同他在梦里的所作所为。
但程哥从未对他有任何类似的举动。
程哥待他就像极柔极缓的水,没有分毫将他占为己有的意思。
他想着程哥时却像一团燎原的火,卷起漫天的狼烟。
程哥真心实意帮助他,他却将这干净纯粹的好扭曲成了另一种模样,还越陷越深,无可自拔。
蜷缩得更紧,弓起的背轻轻颤抖。他隐隐意识到,自己似乎正利用着程哥的歉意,享受着程哥提供的方便,贪恋安逸,无法离开。
不想再过以前那种无人关心的日子。
不想再住在简陋不安全的出租小屋。
不想再风里雨里送快递,更不想凌晨还在酒吧里忙碌。
不想骑在三轮车上啃白面大饼,不想一季只有两身衣服换。
想攒够念大学的钱,想有时间与精力专心备考,想顺利报上补习班,想在遇到难题时听程哥细细讲解……
遇上程哥,他的人生忽然柳暗花明。
凛冬并不可怕,可怕的是长夏尽头那忽然而至的凛冬。
已经习惯了程哥的无微不至,不愿想象将来没有程哥的日子。
这样的自己,与其说是懦弱,不如说是心机深厚。
他自嘲地吐出一口长气,再一次揉紧怀里的抱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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