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事后,罗山被辞退,新闻中心主任江洪被停职半年,值班编委等人也受到程度不轻的惩处。
但人生被完完整整破坏掉的,只有被永远禁止踏入主流媒体界的罗山。
他双眼充血,睚眦欲裂地看着沈寻,声音嘶哑得仿佛能呕出浓血,“报道上的每一个细节,都是我亲眼所见,亲耳所听,我没有欺骗任何人,我只是尽了一个新闻人的本分,为一个失去女儿的家庭讨回公道!”
“新闻是真是假,你有你的说法,中/宣部也有他们的调查结论,事情已经过去这么久,你在自媒体做得也未必不如当年。”沈寻语气平静,连神情都没有什么波动,“现在我想知道的是,中/宣部当时给《宇城商报》施的压究竟是什么?”
罗山轻蔑地笑,“要么开除我,处理相关人员,公开道歉,要么关门大吉。”
沈寻点点头,“那一周你是怎么过的?”
罗山顿了顿,嘴角扯出一抹嘲讽,“他们不断开会,讨论怎么处理我,怎么让中/宣部看到他们的‘诚意’。我以前是报社的首席记者来着,走到哪里都有人称我一声‘老师’。出了事后吧,呵呵,除了几个还没怎么见识职场黑暗的实习生,谁见着我都绕道,躲疯狗瘟疫似的。”
“和你一同受到惩罚的还有江洪。”沈寻适时道,“你们这也算是同病相怜了。”
“放屁!”罗山突然又暴躁起来,“他那种人渣有什么资格和我的名字放在一起?”
“稿子不是他写的,他却因为你而停职半年。这……”
“对,稿子不是他写的,但这篇稿子是经由他的手,编辑上版的!”
“等等。”沈寻道,“慢一些,我是粗人,不太明白你们处理稿件的流程,能说详细一点吗?”
“嗤!”罗山斜沈寻一眼,不耐烦道:“我是记者,你们看到的稿件并不是我提交给编辑部的初稿。初稿会有很多旁注,语句也不可能非常精炼到位。责任编辑会在美编排版前,对稿子进行大量修改,删除有问题的地方,补充不够详实的地方。我这么说,你能听明白?”
沈寻点点头。
罗山又道:“但这篇稿子因为极其特殊又极其重要,当天负责修改整合的是江洪。他亲自改、亲自提炼标题、亲自写摘要。因为标题和摘要,我出版前打电话给他大吵一架,如果他听我的,怎么会闹出这么大的事?”
“吵架?标题和摘要有什么问题吗?”
“问题就他妈出在标题和摘要上!”罗山重重往桌上一拍,“我稿子原文6000字,因为版面受限,最后删减到4000多字。这4000多字里,绝大部分描述的都是院方的不作为,仅有不到100字提到武/警对民众的镇压。我们搞媒体的或多或少都有政/治敏感性,我手上有录音,但还是害怕出问题,提交的稿件上已经注明‘此段请斟酌,不妥请删除’,而且也给江洪打过电话,说明利害。但他为了博人眼球,直接将这100字的内容大书特书,还起了个耸人听闻的标题!”
“你的意思是,是他害了你?”
“不是他还有谁?”罗山两眼圆瞪,眼白上不知何时已经爬上一簇一簇的红血丝,“而且责编、校对、编委……他们哪一个无辜?你以为他们看不出风险?不不,他们心里清楚得不得了,但他们就是想这么做。为什么?因为扯眼球啊!而且他们也知道,这事如果不被追究,那大家都相安无事,如果被追究,那么被顶上去的一定是我,他们不过是挂一个有名无实的处罚,该领工资照样领,该上班照样上。只有我,只有我他妈狼狈离开!”
“江洪……或者说其他领导,没想过要保住你?”沈寻摊开手,斟酌着言辞,“毕竟你也算是《宇城商报》最大牌的记者。”
“保我?你开玩笑吧?”罗山面露狰狞,“事情发生后,他们第一时间把我推出去,你猜江洪怎么说?他说是我强行要在‘开qiang’上做文章!好啊,都他妈把自己撇得干干净净。”
乐然默不作声地记着,字却越写越难看。
沈寻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收回目光朝罗山笑道,“行,先问到这里吧,你休息一会儿,我同事应该很快回来了,他们可能还有一些问题,委屈你多待片刻。”
罗山摆摆手,没说话。
沈寻在乐然肩上拍了拍,低声道,“走吧。”
从问询室出来,乐然一直低着头,叹了好几声气。沈寻将他带到楼梯间,单手撑在他耳际,将他抵在自己与墙壁之间。
乐然有些错愕,直觉这姿势亲密得过分,又不知该不该挣开。
于是抬起眼皮,试探着瞅沈寻,浅浅的眼眸里既有疑问又有小兽一般的生气。
沈寻用空着的手揪住他一边脸颊,轻轻扯了扯,温声道:“不高兴了?”
“没有。”
“还说没有?垂头丧气的,特警队那只叫乐乐的汪被抢了软球就跟你现在差不多,眼角耷着,耳朵耷着,尾巴也不摇了。”
乐然愣了愣,蹙眉反驳:“我不是警犬!”
“没说你是,我就打个比方。”沈寻摸摸他的头,“早跟你说了,办案不要带个人情绪。别人讲别人的,你听就是了,干嘛总是代入自己呢?”
“我没代入……”乐然垂下眼睫,言不由衷。
“没有最好。这案子估计马上就可以破了,给我打起精神来。”
乐然盯着他看了几秒,那明亮得纤尘未染的目光让趁机耍流氓的刑侦队长心脏抽了一下。
两人就这么以极近的距离对视,几秒后乐然眼角一瞥,转移话题道:“如果罗山的确是凶手,那么那些认出却没有指认他的报社员工,是不是都是帮凶?”
沈寻松开手,退后两步,靠在另一边墙上,“帮凶这个词过了。”
乐然终于从沈寻隐隐透着暧昧的压迫中摆脱出来,动了动身子,“照方小安的说法,报社很多人是认同罗山做法的?她说这是保护良知。”
“方小安提到媒体人的良知,我认为这不过是一个安慰自己的借口罢了。”沈寻挑起眉梢,“罗山不是说了吗,出事之后,报社里的员工畏他如虎,个个避之唯恐不及。出了那种事,他肯定只有离职一条路,报社不可能因为保他而关门大吉,但是方小安之流,选择的是见他就绕道。”
“他们知道真相,但2年前漠然地看着罗山收拾行囊离开,2年后又漠然地看着他返回报社杀掉江洪。文人喜欢给自己的行为加上冠冕堂皇的理由,而他们找到的理由就是——良知。”
乐然紧抿着双唇,沉默片刻道:“这世道真他妈黑!”
“喂喂,小小年纪,说什么脏话。”沈寻笑着在他额头上一弹,“这世道是挺黑的,但是呢,也没有一黑到底。”
他吃痛地揉着额头,不解道:“为什么?”
沈寻没羞没躁地昂起头,再次揪住他的脸颊,“因为还有我这样努力保护野生小动物的英雄!”
在沈寻眼中看到自己影子的一刻,乐然心脏上平白淌过一股暖流。他有些难以招架地低下头,垂下的睫毛轻轻颤抖,嘴唇动了动,艰难地吐出一个模糊“我”。
沈寻等着他说出军营里的事。
恰在这时,楼梯间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乔羿大声喊道:“操,沈寻呢?疑似江洪眼球的物质找到了!”
第20章 第二十章
警员在罗山家冰箱冷冻室里找到了江洪的眼球组织。仅有成年人指甲大小的团状物被食品塑料袋裹起来,与二十多团冷冻蝌蚪放在一起,乍一看根本无从分辨。
很多养龟的人会在每年春天捕捉大量蝌蚪,养至即将长出四肢时,两三只捆作一团放入冰箱,每隔两天取出一团给龟“加餐”。
罗山家里,正好就饲养着一对手掌大的龟。
物证当前,罗山露出释然的苦笑,不再狡辩,连态度也温和了几分,“对,是我杀了他。”
沈寻将后续问询交给邱羽处理,揉了揉眉心,长出一口气。
夜色已经很深了,市局几乎只剩下刑侦队还在忙碌着。乐然去洗手间抹了一把脸,回来见沈寻勾起外套,似乎正准备离开。
“沈队。”他喊了一声,“下班了?”
“你还想加班啊?”沈寻笑得有些疲惫,走至他身旁,拍了拍他的背,“饿么?填填肚子去。”
这天像打仗一样,乐然这才想起还没吃晚饭,午饭也只就着矿泉水啃了一个面包。
市局的食堂早关门了,但附近的苍蝇馆子还未打烊。沈寻挑了一家蒸菜馆,拉开长条凳,和乐然各坐一方。
这家的蹄花汤十分有名,猪蹄软糯,豌豆绵香,困顿时来上一碗,比游戏里的回血神器还管用。
乐然一口气吃了两碗,米饭干掉三碗。十几份小碗蒸菜,他一人消灭了大半。沈寻吃得不多,时不时嘱咐他一句“慢点儿”,他实在是饿得厉害,忙起来时没感觉,闻到菜香后才察觉到胃里早就清空得啥也不剩。
半小时后,两人从蒸菜馆出来,乐然在路边买了一口袋苹果,顺手塞一个给沈寻,“饭后一水果,有益健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