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后,他们才注意到不远处的帘幕后,有道狭长黑影兀自摇曳。
查理‧布尔身着白衣悬吊在窗台的横杆。瘦削的脸庞因脖颈被绳索紧勒多时,而显得青黑发胀。浑浊而褪色的棕色眼珠突出,有大截肿胀的舌头坦露在外头,乍看就像堵塞一块粉色海绵。并且由于玻璃窗没关,随着每次窗帘扬起,他的躯体便会沐风摆动。素色白衫擦过窗帘,发出沙沙声响。就好比一棵枯瘦的杉树,于凛冬季末消磨最后的生气。
将莉迪亚与布尔的遗体送离后,警官们便着手搜罗整栋房子,试图找出布尔自缢的原因——虽然他们偶尔也在白杉酒吧聚聚,但布尔平时阴冷寡言,大伙并不清楚他的为人。可惜搜查整整两个钟头后,很不幸的除了那些数不清的酒品珍藏以外,他们一无所获,更别说是遗书等等有用之物。
但只要是稍有思考能力的人都能明白,布尔先生的死,绝不仅是自杀这么简单。虽说当初妻子的死对他打击颇大,但那已是十年前的陈年旧事,无法构成动机。再说,眼见莉迪亚被捆缚住的糟糕状态,便能知晓那狗娘养的家伙正打算对他的亲生女儿下手,自然没让煮熟鸭子放飞的道理。
其实,米兰达抵达的时间也算赶巧,那会彼得才从医院探访完莉迪亚,对她的状况算是略有了解。
基本上,莉迪亚身体并无大碍,唯有心理受创得较严重。毕竟,她不仅差点惨遭父亲毒手,还目睹父亲陈尸在自己眼前,且因身体被捆绑无法挪动,被迫与尸体同处数小时。这对任何人都是难以承受之重。
但以这类型案例来说,莉迪亚算是表现极好的了。她原先就认识彼得‧罗恩,即便他刻意卸下警装,她仍聪颖地猜出他的来意——询问昨日的案发过程。所以她让彼得直问无妨。并在谈话间,提供了些还算有用的线索。譬如,她从小便常遭受酒品不佳的布尔骚扰及恫吓。甚至昨日,也就是布尔遇害当晚,还是她的十八岁生日,而她却差点失身于他。
她说,在那个悲惨的夜里,喝过助兴酒的布尔才坦言:原来早在一年前,他便谋划要在今日夺取她的初夜,继而完成她的「成年礼」。但莉迪亚并不晓得事情怎会演变至此,毕竟她再如何厌恨他,也从未想过她的亲生父亲,竟会这般吊死在自己房间,并且毫无征兆。
可惜的是,莉迪亚告诉彼得,她实在不清楚案发经过。因为早在企图挣脱布尔时,她便由于头部撞击床脚而不省人事了。后半夜的事她毫无记忆,只晓得不久后醒来时,就见布尔在相距自己八英呎的地方瞪着自己。躯体随风款摆、却再无声息。
听完这些骇人消息,即便是米兰达也十足震惊。从警局前往镇长室的路途中,甚至现在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她仍反覆思索着生命的无常以及脆弱......就如同她曾切身感受的那般。
思至此,她略一屈身,打开了左下方的抽屉。抽屉深处放置一只木盒。它的款式陈旧可做工细致,上头嵌刻着满满的祝祷经文。她伸出手,轻轻摩挲那木盒表面,以圆润指腹感受上头浮突的纹路。仿佛想藉由此行,将自身的温度与思念,传递予此生最心爱之物。
「——许久不见,米兰达。」突然间,有道低沉嗓音在门口处响起。这让浸□□绪的米兰达被吓得全身一震。 「哦,下午好。梅格,艾伦。」赶紧将木盒摆回抽屉后,米兰达微笑着起身。 「抱歉了,让你们这么晚过来。这次回来得急,没来得及带伴手礼。」她自嘲着说,并走出桌后,逐一轻搂过梅格‧杜里斯与艾伦。
「别说礼物了,那本属你的假期,实在不该扫你的兴......是镇长让你回来的吧?为了西蒙与莉迪亚‧布尔的事?」梅格蹙眉问。她也是昨日才从镇长那儿得知西蒙与莉迪亚的事。
对于西蒙的死,她心里委实不好受。她原本就不真心讨厌那小伙子,此时更夹杂著名为自责的情绪——若是当时她能更坚定地否决那场晚会,或许,西蒙那小子还维持着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与大伙一同开会。而不是像她多年前那不听劝的女儿,就这般永远迷失在失色的夜中。
察觉梅格的低落情绪,米兰达轻轻牵起梅格的手。 「没事,梅格。」她安抚道,拍拍梅格的手背。 「人总难逃一死。除了神,没有人能阻却谁的生命进程。」米兰达说,希望能给她一些力量。因为就如她所言,天底下唯有神能裁决人的价值与期限。况且米兰达实在害怕梅格会过度自责,她可不希望再失去任何一名伙伴。
所以她又拉过梅格的手,并示意艾伦一同来沙发区稍坐。她先替他们各斟上一杯热茶,便开始执行这次的临时会议——米兰达能看出梅格今日状况不佳,也不打算拖延太长时间。简要报备从彼得那儿问来的事件经过后,米兰达便直接向他们征询意见,关于开学后的流言如何制止,以及教学人员的调度问题。
总会议算来,还不到十五分钟。桌面的茶还尚有余温,米兰达便让他们回去歇息了。临辞前,她还特别嘱咐梅格记得仔细休养,并表示自己会承担着处理一切——她非常明白,看似冷面心肠的梅格并不如表现坚强。毕竟玛莉莲曾是她的全部,失去她的当下,便已将她的灵魂掏空。从此千疮百孔的心再经不起一丝打击,再多武装也只是佯装自己不受损伤。
所以,各持烦恼的米兰达与梅格,并没看出艾伦的异样。
原本就习惯旁观的他,这一刻更是愈加沉默。因为他还在思考查理‧布尔的死亡。它就像之前那些事件同样,是他早已明确预知的事——虽说与布兰登发生关系那晚,他已向布兰登间接承认有梦游的毛病。但他所没说的是,其实那一夜里,他还做了一个梦。
静谧无声的夜里,艾伦梦见自己处于一个陌生且晦暗的环境。有道黑影持刀矗立在房间中央。细巧而尖锐的刀锋反映月光,带着一抹蓝,有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森森寒意。那人摇头晃脑地哼着曲子,低头似乎正认真捣鼓着什么——突然间,刀面反映了月光,恰好照在那人脸庞。艾伦总算看清那张脸了:原来那是白杉酒吧的老板,布尔先生!
此时,布尔正手握刀柄,隔着裤管往左大腿刻划,并且神情专注的近乎虔诚,仿佛正执行某种极为神圣的仪式。鲜血不断自他大腿涌出,瞬间染红了白色裤管显得触目惊心。但他却像感觉不着痛似的,嘴边依旧衔带一抹不合时宜的笑。
然后,艾伦看见「自己」走向了他。直到相距仅两英尺远才停下脚步。没来由的,艾伦能感觉「自己」似乎很愉悦。因为「他」的嘴里也哼着歌,曲调与布尔极为类似,但旋律显然明晰许多——艾伦记得,许久之前总有个女人时常哼着这首曲子,哄他入睡......
——但她是谁呢?
——而我......又是谁?
正当艾伦思想陷入囹圄时,那方的「表演」也进入□□。艾伦听着「自己」愈见欢愉的哼唱,布尔也攀上了窗台。他窗帘绳索一圈圈地环绕自己的脖颈,而后狼狈一跃——最后,祂就像颗奇异的果实般,歪首垂吊在窗台边。
直至死亡,那抹笑容皆未自布尔脸上消散。且就像刻意经营似的,祂甚至因脸部用力过度,而显得有些龇牙裂嘴,像极了做工粗糙的恐怖娃娃。但无论这副表情多么古怪,也得永远僵滞在布尔脸上了。连同祂的性命,也在这个悠悠雪夜里一瞬冻结。
这幅骇人景象,想当然带给艾伦极大冲击。所以直到被布兰登的敲门声吓醒时,艾伦仍冷汗涔涔、惊魂不定。他拉开门,看着门外的布兰登,脑袋还如同浆糊般混乱。再加上前一夜的温存,种种复杂信息一时间全堵塞在他的小小脑袋,令他陷入短路蓝屏的窘境,继而无法回应布兰登的心意。
其实真要问,艾伦也不确定自己对布兰登的想法。他只晓得此刻的自己,实在受够那些梦。与其说是预知能力,它们更像某种古怪诅咒,并由一宗宗死亡事件强调它们的真实性。艾伦实在恨透自己的卑渺与无法防范。这让他感觉像个帮凶,无情目击,什么忙也帮不上。这些该死事件对他而言,才是真正的当务之急。权衡之下,他只能先歉疚地将布兰登的感□□摆往一旁了。
但说又回来,自己为何会有这个能力呢?艾伦烦躁地思索着。又或者更进一步说,他甚至暗自质疑,一切是否仅是梦境这般简单?
继西蒙的死亡之后,艾伦也逐渐意识到自己的情绪与行为等等,似乎愈发无法掌控。甚至住院期间,他还从护士口中意外得知自己有梦游的习惯。仿佛体内有个陌生灵魂正在苏醒,挟带着亟欲毁灭世界的欲望在他体内狂肆叫嚣。而他除了竭力压制以外,竟也别无他法。
但他其实也清楚,这番努力到头来或许仍是徒劳。就像他始终无法遏止那些扰人幻境一般,只能依随宿命的走向,最终在这场无法挽回的灾厄中分裂成片。
此外,经由这段时间的沉淀与思索,他也发现这些死亡事件似乎有个共通点——祂们不仅都是自己所熟识的人,也是以往偶尔想起这些人时,会兴起「这种人不如死了算了」的想法的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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