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李净玉的身影彻底消失, 纪玉棠才从“内观”中走出来。她跌坐了蒲团上, 面颊绯红,额上布着细密的汗水。她低着头出神,许久之后才站起身,恢复寻常的状态, 快步地走出了自己的院子。她径直前往藏经之地, 寻找与“双修”相关的法门,试图将植根于泥丸宫中那道月影散去。她过去并不知会有这么一遭,与“双修”有关的自然不会触碰。
没多久,纪玉棠就从浩如烟海的典籍中找到了答案。双修会使得双方气意交融, 可并非双修就能在对方泥丸宫中存思留神的, 顶多留下了一抹极淡的随时能够驱逐出去的气意。那道气意的演化跟正主其实没有多大关系, 也就是说她泥丸宫中那道属于李净玉的气意是根据她的心念构想出来的,如果她不念着李净玉,根本不能让气意显化!要想将这抹气意逐出去也简单,只需要断去与其有关的牵系,毕竟泥丸宫是存神之处,不容他物的存在。
这样的答案让纪玉棠久久无言,她的眼前闪过了过往的一幕有一幕,最后捂着额头长长的叹息一声。
接下来的半载,纪玉棠留在了家中巩固功行,打磨自己的龙丹和道法。在借用《道德天书》里的道言沟通高邈之道时,自身的力量会被挥霍一空。为了抹去这个缺陷,纪玉棠一直在《真龙化生经》中寻找合适的龙道神通,最后还真被她找寻到了一种。此神通名曰“二象同照”,将自身的神意拆解成两半,显化出两个“我”,一个用以承受道德天言落下时的承负,而余下的一个与本体同,仍旧可以发挥出自身的力量。可这“二象同照”不是随随便便就能练成的,需要找寻到一种名为“双生潭”的天地灵宝。
这意味着纪玉棠必须离开天水外出游历。这半年来,虽然说冉家人极少出现在她的跟前,可隐约间仍旧能够听到风声,对方希冀她与冉孤竹完婚,未必会愿意她离开天水,甚至可能派出人来阻扰。想至此,纪玉棠暗暗的冷笑,若真是如此,那就是阻她大道之仇,根本不可放下。
正当她准备为了双生潭离开纪家的时候,一道飞书传了过来。原是来自颜首夏和沈藻的邀请,要她一道前往真罗殿查探究竟。这真罗殿坐落在九州的西北偏角,属于天海魔宗的辖地,四方并无城镇,唯有零星的几个小村落。玄门那边知道真罗殿与天海魔宗的关系,可寻常情况下并不会去管束,如今是因为附近不断有凡民失踪,春秋天阙才派遣弟子前去调查。然而调查的弟子一去不回了,真传弟子的文印似乎被某种法门给遮蔽了。
别说是如今的境况,就算是寻常时候,纪玉棠也愿意前去帮忙。她不管冉家和太元道宫那边什么态度,只同纪明承和宁怀真说了一声,便出发离开了天水。在天水城外,纪玉棠察觉到了几丝异气,眼神闪了闪,只等着那隐藏的人现身,然而天际骤然掠来了两道清气,却是颜首夏和沈藻二人亲自来迎接了。
“有人跟着你?”一落地,沈藻便传音给了纪玉棠。
纪玉棠抿着唇,点了点头。
“要查探一二吗?”沈藻又道。
纪玉棠自然是愿意的,可惜等她再去寻找那奇怪的气息时,已然是察觉不到了,分明是对方提早地离去了。跟在后面的人消失了,到底是让纪玉棠暗松了一口气,她的视线在颜首夏和沈藻的身上来回转动,半晌后才道:“两位师姐怎么来天水这边了。”
颜首夏轻声道:“我们在学宫中听说了你的事情,有些担心。”
沈藻觑了颜首夏一眼,并不像她这般含蓄,而是直言道:“听闻你要同冉师妹完婚?不过我先前对冉师妹不假以辞色,猜你肯定是不愿意的。恰好,我们这边有些事情难以解决,便邀请你出来一道寻找破解的办法。”
纪玉棠勾唇笑了笑,坦然道:“我的确是不愿意。”顿了顿,又道,“这事情连春秋天阙都知道了?”
沈藻双手环胸,挑眉道:“冉师伯虽然隐世不出,可不管怎么说,他都是我春秋天阙的弟子。如果婚约毁了,那大概面上不太好看。他们会尽力推动你与冉孤竹之事的。”
颜首夏横了沈藻一眼,低声斥道:“沈藻!”
沈藻眉眼间掠过了一抹讽笑,她道:“我也不过是实话实说而已。”
“我明白了。”纪玉棠赶在了颜首夏开口之前接过话头,她调笑道,“兴许太元道宫那边迫不及待,也是为了面子吧。”
沈藻道:“管他们作甚,我辈修道修心,若不得自由,还不如早日化作一抔黄土。”
“是。”纪玉棠认可地点了点头,不想在这个话题上继续下去,她话锋倏地一转,询问道,“真罗殿那边到底是出了什么事情?”
在听到了这句话后,颜首夏和沈藻面上的轻松都散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凝重和忧虑。“真罗殿是天海魔宗的领地,他们附近若是凡民失踪,十有八-九是被当作了人种。”天海魔宗的修士直至如今都有吃人的习惯,他们从人族来,然而修到如今并不认可自身。他们会暗地中用宝药浇灌人族,将他们称作“人种”,以期血肉更为丰美。这样的事情在九州并不少,只是很多时候没等消息传到玄门弟子耳中,那些凡人便已经被魔修们害死了。
“这群该死的魔道畜生!”纪玉棠一听这话,眉眼间便浮现了几分愠怒之色。
“如今仅仅是天海魔宗的弟子,不至于文印都被屏蔽了,我们猜测其中还有惑心宫修士的痕迹。”颜首夏又道。她并没有明着指出,可如今整个九州都知道,惑心宫的祭月圣女乃是整个魔道的圣女,她的职权在魔道真传弟子之上。这些事情到底是天海魔宗的授意还是惑心宫的打算,很难分辨明白。
纪玉棠面色微沉,听出了颜首夏的言外之意。她深吸了一口气道:“不管如何,去那边瞧瞧就知道了。”
真罗殿。
黑色的玄石柱刻画着狰狞可怖的魔像,分列在两侧。九层台阶的尽头是一座蛇形座椅,九个蛇头栩栩如生,仿佛要从后方探出。此刻,李净玉翘着腿倚靠在了宝座上,手指摩挲着把手处的狰狞骷髅,她的眉头微微地蹙起,眉心藏着几分厌恶。
站在下方的是两名年轻的魔宗弟子,其中一个面色苍白、眼神躲闪,分明就是高沧;而另一人则是器宇轩昂,双目中尽是睥睨天下的傲气。他名万寂,是真罗殿主,他是天海魔宗宗主的徒孙,真正的魔道传人,与高沧这等随时就会被放弃的魔宗修士不一样。
“这回多亏祭月出手,要不然文印被激活,那群玄门修士找过来就麻烦了。”万寂勾起了一抹笑容,抬头直勾勾地望着李净玉。祖源魔海之中到底发生了什么,就连宗主也无法探出,原本以为会是天海魔宗的修士夺得头筹,可谁知道被这位抢了先。不过这也是有好处的,她的身上有着祖源魔性,是魔祖的寄种,若是能够与她双修,修为恐怕会一日千里。
万寂的目光放肆,并不掩饰自己的贪婪与欲-色,他定定地注视着李净玉,又道:“祭月要尝一尝我真罗殿的特产吗?等到这批人种出来,谁也不能抢在祭月之前动手。”
“说完了吗?”李净玉不耐烦地开口,她倏然站起身,冷漠的眸光从万寂的身上扫过,冷淡道,“虽然说我来到了此处,可到底不如真罗殿主,这里的一切便由殿主主导,不必同我多言。”天海魔宗显然也没有察觉到祖源魔海中的变动,只将她当作“未来魔祖”一般供奉,甚至连宗中的事情都不隐瞒。不过也不需要他们多说,在吞化了那些魔神像之后,她便知道了天海魔宗非要血食的缘由。功法有缺,他们认为人是万物之灵,是天道所钟,所以需要血食来补全那一环缺陷。这还是魔道吗?分明是天地间的邪道!
太上道祖是道之化,与之一道自天地间诞生的魔祖同样是道之化,他们可以是正是反、是阳是阴、是长是短、是动是静……绝不可能是善是恶,作为大道之化,他们本身无善恶之分。可传道九州之后,人之心念千变万化,道法也变化无常。“魔祖降世,太上归来”,这句谶言昭示的并非是作为“道”的道祖与魔祖,而是根据人心一点执生出的异类。
李净玉在淡漠地扫了万寂一眼后,拂袖离去。
万寂沉沉地望着她的背影,扯了扯嘴角道:“高师弟,你觉得祭月如何?”
高沧白着脸没有答话,先前因地母之事在惑心宫的手中吃了个亏,他过去还想着报复,可此刻看到祭月只有深深的胆寒。早知道在郁家村奢比尸显化的时候,便将她斩了。眼中掠过了一抹阴霾,他低着头恭声道:“祭月是魔门圣女,岂是我可以随意议论的?”
“哈!”万寂短促地笑了一声,他伸手拍了拍高沧的肩膀,应道,“说得对,你根本不配。她如今可是诸魔之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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浓密的高大树木遮天蔽日,落下了大片大片的阴翳。
昏暗的阳光从树隙垂下,给那重阴翳添了几分惨淡的白。
纪玉棠三人在林间小心翼翼地行走,周身灵光转动,散开了山林中的瘴雾和毒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