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抱着胳膊靠在门边,看着这俩人一问一答,十分和睦,心里突然就软得不像话。
这个场景,怎么看怎么像假的,叫他从心底生出几分不真实的感觉,叫他总觉得所有的一切都仿似一场镜花水月。
然后,他看见了珊珊的唇裂。
说实话,是真丑。
这就像一柄剑,格外蛮横地扎破了水中月、镜中花。
他叹口气,随后屈起指节敲了敲门板,眯着眼睛扫了眼水壶,十分颐指气使地道:“去,给我倒杯水。”
言炎跟接到圣旨了似的,立即起身,拿了杯子给他倒了水,还送货上门地端到他手边,那服务态度,就差再端着张笑脸来一句“亲给个好评呗”了。
邵一乾端着杯子晃了晃,视线越过他的肩膀往屋里看了看,然后一抬手把杯子放在头顶门框的窄边上,一把攥住了言炎的手腕,使了把劲把他拉近了些,低头凑在他耳边,压低声音说:“求你个事儿行不行?”
言炎没料到他上来就动手动脚地耍流氓,一下就懵了,被他攥着的手腕跟着了火似的,火星一路烫一路蔓延,一下就烫进了心口。
他不动声色地呼口气,镇定道:“嗯?”
邵一乾半垂眼皮,手指头下意识在言炎手腕上来回擦摸。
这是他眼下正在思考一件事的小动作,做来都是无意的,但他这无意识的小动作把言炎坑惨了。
他的手指上有一层浅浅的茧子,每一下擦过手腕的皮肤,都跟打火石似的,激起一连串直欲把人烤成熟肉的火花,那滋味儿简直太难熬了。
言炎木木地盯着自己鞋尖,心说你怎么这么完蛋。
邵一乾看他一直低头,手贱,又抬胳膊转手腕掂了下他的下巴,把他一张脸以脖子为轴,上调了九十度,由斜下四十五度变成了斜上四十五度,皱眉道:“你又怎么了,没脸见人么?”
他说得十分轻,连片羽毛都惊不起,浮出的气擦过他的耳廓,言炎瞳孔骤缩,脑子里一瞬间蹦出两个色气十足的字眼:索吻。
“……”
一股火忽地烧红了半边天。
言炎装作恼极了的样子,一把打开了他的手,也低声道:“你才没脸见人。”
邵一乾:“对对对,是我,我没脸见人,”他总有求于人,乐得让着他,“那什么……你们学校离这里有多远?”
言炎十分警惕,一下子就听出了弦外之音——
问他学校离这里有多远,还能有别的事儿么?自然不能,应该是要他开了学也住在这里的意思。
他想了想,他们学校在东城,而这里是城郊,其实距离着实不近,坐公交不堵车的时候都得一节课的时间。但是,邵一乾第一次对他有个小请求,这种罕见的小概率事件,稀少得就跟太阳和月亮大碰撞一样……他突然想……调戏此人……
只见言炎做出为难的神色,犹豫道:“不近。”
邵一乾特别真诚地看着他的眼睛,先清了清嗓子,才说:“你看,你能不能在这里多住些时候?”
这话其实正中他下怀,但他不能把兴高采烈表现得太明显,就继续为难道:“应该、该不能吧。什么事儿吗?”
邵一乾心里默念“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深吸了口气,指指珊珊,一口气说到底:“附近没有特别合适的地方,珊珊得住在这里,你帮我看着她,等过段时间,做完了手术,我送她去全日制的学校。她要是跟着谁说脏话,不要客气,该打就打,打坏了算我的。”
言炎一听他的说辞,莫名有些吃味。他和邵一乾在一起住了有四五年了,最亲近的时候,连毛巾都不分着用,不讲究起来,牙膏都是从一管里挤出来的。
现在他不过多了双亲,这人突然就有了距离似的,跟他居然都客客气气的。这小丫头是他的妹妹不假,但他还没横空从石头缝里蹦出来前,小丫头基本都跟自己混在一起的,不就是照顾照顾她么,还用得上他郑重其事地用一个“求”字么?
这么一想,他心里就有些不舒服。
邵一乾自以为是在求人,实际上只是在交代情况而已,但听在言炎的耳朵里,那几乎已经是邵一乾最为平和的语气了。
他就更不舒服了。
“行啊,什么时候能手术?”
“别问,烦死了。”
邵一乾松开了他的手腕,双手箍着言炎肩膀,替他做了个向后转的动作,胳膊往前一送,就把他推开了。
什么时候能手术?烦,烦死算了。
钱都没着落,还手术,扯淡。
有好几次,他都已经打通了邵奔的电话,不过听筒里才“嘟”了一声,他就自己把电话扔了。
珊珊现在就和烫手山芋没两样,丢给谁都是一桩麻烦事,而且他爸和他妈跟他一样,都是靠下死力气挣生活的人,说来也没什么天差地别,别说他不会把这山芋推给别人,他就是真干出那种猪狗不如的混账事,他爸他妈也不见得会有什么更好的办法。
钱!钱!钱!妈的!
他眼睛一闭,狠狠吸了口烟,心说:“老子真他妈想抢银行。”
他的烟瘾呈指数幂的形式爆炸发展,独自一个人的时候,一抽抽一地的烟头,抽得云里雾里,他躲在烟雾里愁得都能哭出来。他哭的时候很安静,没有任何预兆,眼泪就突然从眼角淌出来,顺成一条细线。他也不用手擦,把脸朝上晾在风里,没一会儿就吹干了。
他人越发沉默,总是一个人闷不吭声地在机床上来回穿梭,到了下班的时间,一刻也不耽搁,转身就走。
见了路边开得特别嘚瑟的野花,他要么用脚,要么用手,非要把那充当路人甲的花摧残得稀巴烂,才肯离开。见了有谁在他眼前笑得特别灿烂,他简直想脱了鞋在那人脸上甩几鞋底子。
总之,他看什么都不爽,心里阴暗地简直都想自残,看见剪刀就想拿起来照着心脏往里戳,看见汽油桶都想自焚,甚至还想跳进花花的笼子里,为广大工友表演一场人狗大战。
一月三千左右的带毛工资,除去吃饭和睡觉不用花销,就那样还有一些杂七杂八的支出,一分钱掰八瓣花,勉强一月能富余两千五。
邵一乾噼里啪啦地按着计算器,算账算得心火燎原,算得食欲不振,算得人比黄瓜瘦,心说这数字后面什么时候才他妈能再多出一个零。
冬天还没滚远,春天将露了个头发尖尖儿,他在十分操蛋的倒春寒里,特别倒霉地生病了。
就是咳嗽,不停地咳嗽,干咳,一遇凉风就忍不住要咳,嗓子哑得不像话,一张嘴就是一副纯正的破喉咙烂嗓,看着嘴一动一动的,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要么就是那种西北风刮过窗户纸的“呼啦”声,句不成句、调不成调,十分难听。
诊所的大夫拿喉镜一看,喉头水肿,上呼吸道感染,换季常见病。
他难得大白天地请病假窝在被子里发愁,手上扎着输液管,嘴里咬着温度计,十分不怕死地用牙去磕水银球,两眼发直地盯着对面的墙,似乎那墙上会突然伸出一双手给他递上十来万一样。
但墙再看它也没法儿生出多花儿来,他眼睛瞪地发酸,使劲一闭,头使劲往后一仰,把喉结拉得无处可藏,心说:“春天种下一张一百,到了秋天,能结出一树的一百吗……怎么快点筹钱,卖血,还是卖肾啊?”
言炎心不在焉地给珊珊布置了作业,寸步不离地搬个小板凳坐床边,盯着输液瓶里的液面下降,简直恨不能替他遭罪。
他闭眼的时候,显得满身的躁动都十分神奇地安静下来,输液管的影子落在他的额头上,从右额角划过直到左耳尖,仿似把这张脸一分为二,叫他显得莫名脆弱。
他眉心微微皱起,言炎感觉自己挺心疼,十分想上手把他眉间的纹路捋平,但又怕自己冒然的动作会唐突了他,进退维谷、小心翼翼,心有忐忑。
暗恋这种东西,真得太折腾人了。
已经饿得快要易子而食了,眼前还有一只骄傲的孔雀是唯一可以接济饥荒的食物,而它还兀自不知大难临头,正十分悠闲地踱来踱去,时不时还开个屏。而他还要忍着饥饿,生怕自己的动作太粗鲁,惊扰了这个孔雀的闲庭信步。
言炎灌了杯热水,试试温度,把杯子塞进了邵一乾扎着针头的手心,然后光明正大地把虎口和他的虎口合在一起,吃了个一厢情愿的豆腐。不过只是眨眼的功夫,他就默默地收回手,捏紧了攥成拳头,把来自他虎口的那些冰凉全都握进了自己掌心。
珊珊的智商平平,不低也不高,是平均水平,学习能力不强不弱,再加上辅导老师是跟自己穿一条裤腿的小叔,她学够了就玩赖。
平常邵一乾要是在屋子里,她就乖得跟个小棉袄似的,以往抓耳挠腮都不会算的题立马就会了。邵一乾要不在,她会跟言炎这个心软的要求先跑去隔壁,从玻璃窗子里先看会儿动画片。
邵一乾咳嗽得太频繁,几乎要把二楼的窗玻璃都震碎,每咳一下,她就跟着颤一下,分分钟感觉他要吐血,十分恐怖。
她端了一杯热水,想了想,就加了一勺糖,没有概念,一次性往里加了三四勺,也搬个小板凳,跟言炎排排坐,拉着他耳朵说悄悄话:“我哥嗓子肯定很疼,小叔,你叫叫他,叫他喝了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