珊珊又立起来,垂头丧气地没精打采:“那、那我们走吧。”
邵一乾蹬鼻子上脸得有些心花怒放,但他仍旧装得十分真诚,画蛇添足地又补了一刀:“你小叔也不太像个好东西……”
珊珊咋呼道:“不许说我小叔坏话!”
她咋呼完,猛地想起了什么似的,绕过茶几,两条胳膊一环,把言炎腿圈起来,扭头对邵一乾说:“我要跟小叔叔一起回家!”
邵一乾是个铁石心肠的人,不吃撒娇这一套,并且这个小丫头跟谁都亲,就是怕他跟怕鬼似的,叫他十分不爽,当即冷笑一声:“这么爱抱大腿,那你就先抱,抱完了再走,我等着。”
丫头片子,更不能宠。
如今他是一个大家长,自然要把邵家棍棒之下出硬骨头的光荣传统继续发扬光大。
但他潜意识里却对于她的咋呼十分欣慰。他希望她能不要这么自卑,不要这么软弱,再淘气一些、再胡闹一些、再叛逆一些,跟他大吵大闹,跟他摔碗摔筷子,他都甘之如饴。
可是她不能怕他,一旦开始怕他,就不可能淘气起来了,她就硬气不起来了。
骨头不硬,还谈个狗屁的顶天立地。
珊珊抱言炎大腿抱得更紧了,特别小声地问:“小叔叔,怎么办啊?我害怕。”
邵一乾翘了一半的二郎腿登时翘不下去了,他噎了一下,觉得自己是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言。他用眼神给言炎传递信息,希望他能表个态。
言炎巴不得登堂入室,无所事事地把头扭向一侧,心里偷着乐,给珊珊比了一个超级大的拇指。
邵一乾左眼皮跳,觉得此间阴谋的味道十足,他嘴唇微微动了动,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言炎看他的口型,知道他说的是:“我操。”
三人行正式成立。
志合是个小规模的家族企业,大老板和员工是拐了五百个弯的远房亲戚,所以员工福利还过得去。厂里一天的营业量确实不下十万,每天拉走一个载重大卡,就是四千块的流水账,盈利就相对高。
员工的宿舍就紧挨厂房,一排低矮的二层楼,一水的青砖,某种植物枯死打蔫的藤蔓从楼顶垂到地上,给这个小平楼装点了一层富有诗意的鸡窝头。
邵一乾心情复杂地带着俩阴谋得逞的人回到自己的落脚地方,推开门,一扬手,把钥匙抛到屋子里唯一一张桌子上,背对着俩人擦了把脸,三两下换上工服,说:“用加热棒烧水要注意盯着,厕所在楼下。”
然后就走了。
这个屋子是向阳,并不冷,意外得暖和。
言炎把自己和珊珊的东西整理完毕,坐在床沿上,拍拍自己身侧,心情十分美丽。
“为什么怕他呢?”
珊珊把口罩拉下来透气:“我见过他一脸血的样子,十分吓人,我晚上老做噩梦。”
“他找你之前,住在一个特别大的屋子里,他在那个地方住了七八年的时间,比你岁数都大。他还有一个十分威武的厂子,远远近近的人都知道他的厂子。
“可是他为了找你,卖掉了自己所有的东西,退掉了房子、卖掉了厂子,就带了一把钱和一条命,那么大老远地去找你,看到有人欺负你,他还撕破脸皮和人家打了一架,千里迢迢地把你领回来,想给你一个遮风挡雨的地盘儿,他又一声不吭地自己辛苦了许多天……他有什么可怕的?”
珊珊挠挠自己头皮,歪着头想了想,说:“我是不是可让他伤心了?”
言炎乌黑的眼珠子在眼眶里滑过一个弧度,嘴角略微翘起,温声道:“你说呢?”
厂里的声音很大,窗玻璃会有细细的震颤声。那声音彻底停止,已经是晚上八点左右。
工人们陆陆续续地回来了,踩过楼梯的脚步声都十分沉重,有三三两两的工人说话十分随便,特别不检点,“操蛋”来“操蛋”去的,声音还十分大。
言炎起身把窗帘拉上,烧了壶开水,又铺好床,之后便趴在桌子上看一本有关计算机编程的书。
邵一乾不久就回来了,手上拎着一箱酸奶,也是十分累,话根本不想多说,就简单道:“没有冰箱,快点喝完。”
珊珊看看酸奶,又看看他,鼓了鼓腮帮子,叫了一声:“哥。”
邵一乾浑身一震,大拇指细细颤了一下,险些失态。
他用毛巾擦脸上的汗,声音闷闷的:“哦。”
很长一段时间,他都在想,其实叫不叫都无所谓,不叫,他还是她哥,那血缘的联系不是不叫哥就能消弭的。他自欺欺人地想,或许只是她还没有习惯他的存在。
如今他终于等来了那声久违的“哥”,才发觉此前那些也只是一种自我安慰罢了,他潜意识里希望得到她的认可。
他擦完脸,便端了洗脸盆和牙刷出门,言炎跟在他身后一起出去了。
邵一乾挤了牙膏,含糊道:“你跟她说什么了?”
言炎把手一摊:“帮你卖惨。”
“……卖你妈。”
言炎似乎有话要说,欲言又止的模样十分明显。
邵一乾用水弹了他一下:“有话说有屁放。”
言炎:“珊珊今年就要七岁了,她再不上学就跟不上了。”
邵一乾闷头刷完牙,吐掉漱口水,一转身坐在一旁的石阶上,看着远方的满城灯火,心说我能不知道么?学费不是问题,有比学费更严重的事——
她一上学,那就不用说,肯定抬不起头来。她在他和言炎跟前都老遮着下巴,在不认识的人面前,岂不得钻到地底下去了?
他想,最好的其实就是立即送她做手术,年龄也小,恢复就快,不然再慢个一年半载的,学习学习跟不上,唇裂唇裂愈合不好,就什么都耽误了。
可是,手术的钱却是一笔大款,问谁借啊?
这个时候他就忍不住唾弃自己了,谁叫你把钱全都丢给老村长的?愚蠢!
他有些郁闷,下意识去摸烟,只摸到一个空盒子。
言炎把烟盒子接过来,又指指隔壁那一堆三五扎堆儿在楼道里打扑克的工人们,特别隐晦地说:“她还小,学习能力很强。”
一直耳闻目睹这些东西,长此以往,珊珊会学脏话如何说得更经典,会学扑克的一百来种玩法,甚至会学怎么抽烟。
因为这是她接触到的最多、最直接的东西,她每天耳濡目染的就是这些花样。
他以后不能在她跟前抽烟,他们不能住在这里。
邵一乾看看他,点点头,搓搓自己脸,心说真他妈操蛋,还活着干嘛,死了算了,一了百了,清净。
但可能吗,一死,什么可能都不可能了。
他最后深吸口气,把老村长的话又在心里过了两遍,使劲把那股子茫然无措压回胸腔里,淡淡地道:“我知道。”
言炎不由自主地去抓他的手。
他话出口才发现,他自己也在逼他。
这个人就像一只骆驼,不停地在自己身上加草垛子,而今那重量已经泰山压顶,但他还硬撑着不肯趴下,仍跟个铁刺头似的,桀骜不驯地立在那里,让人似乎永远看不到那根能压弯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但它迟早会到来的。
邵一乾洗漱完,推着他进屋里睡觉。
床是由两张单人床拼起来的,由于两张单人床有高有低,中间有一个小小的落差,床铺在那里十分不平整。
三床被子依次铺开。
珊珊已经躺进了最里侧那一床。
言炎本来是预备睡在中间的,但邵一乾及时拉了他一把,把他按在了最外面那一床被子里。
在搬离这个屋子之前,言炎一直以为他是想和珊珊拉近关系,才睡在中间的。到后来,有一天晚上,邵一乾回来十分晚,还喝了酒,一回来就睡在了最外的那一床被子里,言炎在中间一躺,才算明白他一直睡中间的理由——
两床的落差就隐藏在中间那床被子里,十分硌。
第53章 忧思
在志合钢材厂的对面,是一条十分花里胡哨的小巷子,一到夜晚,那巷子里花花绿绿的灯牌上尽是些“按摩”、“足浴”之类的字,不用眼睛看,用鼻子嗅,都知道这些小地方都是些挂羊头卖狗肉的小夜店。
邵一乾形单影只地从一条条小巷子穿过,身上鸡皮疙瘩一层赛一层,心说真是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这些小店面跟跳蚤似的,一间连一间,从巷头连到巷尾,连门框上嵌着的玻璃几乎都不带重样的。
这几天下来,志合周围的环境,简单来说,可以大体概括为三类,一类暴力,一类黄,一类暴力加黄。
选来选去,竟然还是志合的员工宿舍最适合人类居住,因为它只有粗话满天飞,很少有少儿不宜。
他去附近寻了一天回来,顿时觉得员工宿舍长得十分俊,十分高冷,它默默无闻地用一种冷灰色调诉说:“爱住住,不住就滚。”
恰好言炎在教她学声母韵母。
邵一乾推开门一看,好嘛,人一个纯正的左撇子,为了做好一个榜样,硬是换成了右手抓笔在纸上划拉,他一时间觉得言炎这小子简直太招人喜欢了。
聪明,踏实,心软,还善解人意,模样干干净净的也招小姑娘喜欢,脾气还好得跟没脾气似的,怎么看怎么顺眼,贴心得跟暖宝宝一样,这大冬天的,捂在哪里都熨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