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一乾在她还没摸到门槛的时候就捞住了她袖子,把她拉在自己跟前,不让她有机会藏进门后。
他指指那个老头,看着她的眼睛,特别认真地道:“有慈悲心的人才最好看,谁笑话你,谁就是大傻……就是王八蛋。”
珊珊自然听不懂,她使劲向后退,动作、表情、眼神里都流露出十分浓郁的惊慌失措,如同受了伤的小动物,全身心都泡在一汪叫“崩溃”的湖里。
邵一乾咬后槽牙,心里发硬,手上用劲,保持沉默,一言不发地拖着她继续向前走。
小姑娘能有多大劲儿?自然拼不过他,被扯着往前走了好远。他料想她可能会哭,但她一直都很安静,她只在看见他们的生母时才哭过一次。
寺庙四围的乞丐还是很多,他走了一会儿,便发觉牵她的阻力渐渐消失了。他低头一看,小姑娘一只手蒙着自己半张脸,脑袋很有垂到腿间的架势,他心里一股酸涩油然而生,罢了,垂便垂了吧,反正来日方长。
这当儿,正走着,寺庙的小侧门忽地被人推开,有个人从庙门里闪身出来,又回身闭上庙门,迎着他的方向而来。
眉清目秀,奈何死气沉沉。
十个信佛的人里,有三个是造业深重恶贯满盈的恶人,有三个是一心向善慈悲为怀的在家出家之人,有三个是走投无路孤注一掷的绝望之人,剩下那个人才是真正与佛与神能产生共鸣的圣人。
言炎无疑是走投无路那一类的,他垂着眼皮,一脸茫然地踩过庙门的门槛,一身的落寞与大街小巷的喜庆显得格格不入,他心里盘算着日子,心想过了明后两天,还得不到消息的话,他就放弃。
邵一乾皱眉,有些傻眼,他十分诧异地看了看寺庙,又看了看这个不知是过年还是奔丧的少年,心说有什么想不开的?难道因为智商太高,已经看破红尘遁入空门了?
简直胡来!
他招了招手,那小子居然没看见他,跟被拇指姑娘吸完了精阳似的,失魂落魄地走自己的路,简直目不斜视。
于是在擦肩而过的时候,他就伸长胳膊挡了他一下,打个响指:“回魂儿了。”
言炎顺着这条胳膊看过来,一时间没反应过来,愣愣地发了会儿呆。
过了十来秒钟的样子,他表情才一点一点开裂了,跟老去的石榴龟裂的外皮一样,心里骤然有一把怒火烧得半边天,生平头一回看到这个人,有种把他按在地上打死的冲动。
屁都没放一个,就突然人间蒸发了似的消失不见了。他本人的电话打不通,筒子楼的房子已经换了主人,连楼下那个大仓库也易了主,他消失得干干净净,似乎从没在这里存在过一样。
问邵奔,邵奔说他不清楚,辗转找到李红霞,这女人更是一团雾还来问他邵一乾怎么了。最后找到刘季文,这才知道他出去找人了。
半年,生死不清,下落不明。
太可恨了!
邵一乾对上他的视线,顿时吃了一惊,被他这恶狠狠的眼神看得浑身如同被针扎一样,猛然有种被对方死死压制的错觉。
铺天盖地的恨意,似乎藏着冰锋利剑。
但他那一身的落寞却挂绿披红得十分显眼,他有一股十分俏皮的负罪感蓦地从心底油然而生。
他很莫名其妙,负什么罪?
见鬼了,这眼神什么意思!茬架的意思?有种放学别走的意思?
言炎盯了他一会儿,腿才微微一动,突然扑上来一个软乎乎的东西,他一低头,看到一个黑乎乎的脑袋。
那东西牢牢抱着他大腿,把脸埋在他衣服上:“小叔叔!”
“……”
邵一乾忍不住要翻白眼,心说这是我亲生的妹子么?
他自然而然地扭头去看言炎,但对方压根儿就没搭理他,他碰了一鼻子灰,终于被这些弯弯绕绕的小心思惹得有些恼了,心说爷不伺候了,爱干嘛干嘛。
言炎一僵,瞪大了眼睛,几乎难以置信。
他急忙用手去掰那小东西的下巴。不过她十分执拗,死活不肯抬起头来哪怕跟他对视一眼。
他是个聪明孩子,明白她不愿意抬头自然有理由,当下就十分民主地不强求,然后连眼神都没给邵一乾匀一个,从腿面上抓起小姑娘的手,强自镇定:“跟我回家吧。”
珊珊并不是个吃里扒外的白眼狼,但小孩子心思无法隐藏,自然更喜欢和自己喜欢的人待在一起,和一个让她觉得安全的人呆在一起。
邵一乾是个半路杀出来的“哥”,还老板着脸,冷冰冰的,她就是怕他,没什么好说的。言炎一看就叫人暖和,她被言炎牵着,俩人走得那叫一个一拍即合、头也不回。
邵一乾眉毛直跳,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哭笑不得,妈的,自己大老远领回来的,言炎一句话没说,她就屁颠屁颠被收买了。
他也可算领略了一把刘季文在电话里丢给他的那句“逼疯”是个什么疯法了——
一见面就恨不得扑上来弄死他,打过一个照面,却什么话都没有,简单粗暴不做作,转身就走,耿直。
他以前倒没发现他脾气还有这么硬的时候,看来有了妈的孩子真是块宝,不过他对此喜闻乐见。
男的么,没有三分脾性,容易叫人看轻。
不过这真是……窝里反啊……
他站在原地目送他们走远,那一高一低的背影跟糖浆似的,悄悄充填了他心里某些隐藏得很深的角落,叫他忍不住有种特别没出息的满足感。
他无所事事地摸遍全身口袋,嘴痒地又想抽烟,心想这样也挺好,他在这里还没有落脚的地方,筒子楼已经还给旧主人,他想等他重新站稳了,他再去接她。
于是他朝着背离他们的方向,也迈开了步子。
言炎拉着小姑娘走得莫名其妙,走得有些急,但他一直留心身后的动静,借路边汽车的后视镜看了一眼,只看见了清瘦颀长的背影,顿时看得肝火“蹭”地又冒了三丈。
……但那股肝火过后,又滋生出一股郁郁葱葱的委屈,顿时有些心灰意冷,想他怎么能这样呢?
自己在这里担惊受怕,几乎连求神拜佛烧高香这等荒唐事都干出来了,他回来却连一个解释都没有。
他一向知道邵一乾不是个感情丰沛的人,但从未有哪次像这次一样,叫他这么清晰直接地感觉到他不仅感情不丰沛,怎么还有些冷血呢?
……不,不是冷血,是心太硬了。
他空出来的一只手捂着自己半张脸,一边觉得邵一乾太过分了,一边又十分奇怪于自己这些愤愤不平的念头。
邵一乾走了多久,他就担了多久的心,如今一颗心终于踏踏实实地砸进胸腔里,是不再担惊受怕了,反倒更焦灼了。
没有人掐着他脖子,逼着他要为邵一乾的安危担忧,也没有人规定邵一乾回来第一时间就必须跟他汇报汇报行程,而他自己一个人在这里谴责他太过分,也无非是邵一乾没有如他所愿,跟他做个解释罢了。
可是邵一乾有那个义务吗?自然没有。
他从不肯糊涂,他把自己的心路走了一遍,那股疑惑自己为何会如此愤愤不平的劲头更强了。
他皱着眉,把这个问题当成一道奥数题来解,如果能列成公式计算一番,最好再建个数学模型,演练演练,兴许能有个结果。
珊珊突然“哎呀”了一声,小声道:“小叔叔你太快啦我跟不上你啦!”
言炎回过神来,心说糟糕,失控了。
他慢下来,吐了口气,心里十分愧疚,瞎编乱造地说:“……你知道有种学习工具,它叫圆规,圆规长得和人差不多,两条腿,一个躯干,之所以圆规有不同大小规格,是因为腿长不一样,画出来的圆就大小不一。那么你慢我快,是因为我腿长你腿短。”
路边一根枯黄的狗尾巴草在寒风里瑟瑟发抖,言炎瞥了一眼,不知想起他扫过的哪本书上曾经有过这样一个定论,说狗尾巴草这种稀烂的草有个十分操蛋的花语,叫做暗恋。
然后一道闪电忽地从天而降,打了他一个人仰马翻。他脚步猛地一顿,一瞬间茅塞顿开——
这分明是暗恋的滋味。
是心之所向,却求而不得。
因为得不到潜意识里期望的回响,所以才横生怨愤。
原来是这样啊……
这么一想明白了,什么脾气、肝火都被“暗恋”这场清新雨哗啦一声浇得全冒了青烟。
如果是暗恋的话,还有什么好难受的呢?
暗恋么,说穿了,不过是嫌自己过得太舒坦,自己给自己找罪受罢了,怨不得旁人。
暗恋、暗恋,他怀着这两个字,心情竟微妙地好起来。
邵一乾先去找房屋中介,以最快的速度给自己找了个短期落脚的地方,把自己的行李都整理好,然后去找了自己在夜校学习时候的一个授课老师,客客气气地请他给推荐几个相关专业的就业渠道。
授课老师是附近大学里兼职出来讲课的机电系副教授,刚过四十,人很斯文,戴一副无框眼镜,说话十分有条理。帮学生一个忙真不是什么为难的事,举手之劳而已。
老师说:“我有个朋友经营一家钢材厂,前几天跟我说他们厂子里缺许多裁剪钢材的小工,年下订货量有些大,人手缺得厉害。你要是有意思,可以到他们厂子试试,叫‘志合’钢材厂,”他又掏出最近的一份“灵通资讯”递给他,“这报纸新出的,很有意思,你要对志合没兴趣,自己回家在这份报纸上找找,十有七八有所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