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奶奶终于坐不住了,她刚准备起身出面调停——
言炎自己撑着地面站起来,双手抹抹脸上的土,眼眶通红,看着邵一乾一字一顿道:“我再说一次,向、我、道、歉!”
他平常也有些小脾气,但那些脾气更多的是一种承欢膝下,多少都包含了些给二老填乐子的成分在里头。但今天,他这么不卑不亢,倒叫邵奶奶似乎第一次认清了这个孩子的真面目,这时候,她才开始有些相信,或许他真的能成为邵一乾的标杆,起码能让邵一乾那不知天高地厚的糟心玩意儿知道知道什么叫“敬畏”。
因为人生天地间,纵然天大地大,却总是不能自由地往来驰骋。人被要求活在一个规规矩矩的框子里,偶尔出框,那叫卓尔不群,经常出框,那就叫自取灭亡。所以人,最少得有个底线,得有敬畏之心。
于是这老寡妇虽说刚死了老伴儿,看戏还给看上瘾了——邵一乾是个小疯狗,言炎是他的栓狗桩,这俩人掺和在一起,那就是一出相爱相杀的戏码,那演出来,可不得是狗血泡出来的一部剧?
邵一乾怕谁?到目前为止,他谁都不怕,自然也没有被言炎这番举动震慑到。
他似乎是觉得自己方才那样浓墨重彩的行为和语气十分不具有威力,不足以叫对面的人低头,就单方面给自己按了个暂停键,酝酿了两三秒,这才抬起头来,嘴角轻微一挑,眼睛微眯,轻蔑道:“你听好了,我,姓邵。”
压弯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就是这句话。
言炎深吸了口气,嘴唇的血色忽地退得一干二净,而后弯下腰猛烈地咳了起来,半天都没能缓过来。
邵奶奶憋着没动,等了两三秒,想听听言炎是否还会锲而不舍地坚持要邵一乾道歉。但言炎让她失望了,她只听见他一声十分轻微的指责。
言炎蹲在地上捂着自己口鼻,气如游丝道:“邵一乾,你太过分了。”
该新老寡妇忽然想起来,言炎从很小的时候起就是个可再一再二,从不再三再四的人。他的骨子里似乎有一股执拗劲儿,那股劲在平常时候从不轻易显现,只有在他动了真格的时候,才难得一见地出现端倪。
她一时又有些疑惑——他们俩真的能彼此扶持吗?
院子里突然有人高声叫喊:“婶儿!我们来搬磨坊里的机器啦!”
邵一乾愣了两三秒,十分难以置信地看向邵奶奶,突然怒不可遏:“你太狠了!我爷那骨头可都没凉,你这后脚就要把他的家当也全卖了。家里是少了那俩钱?还是没有地方装个机器?”
邵奶奶心里叹口气,知道他指责得其实并不错,但她有意刺激他,就用一种事不关己的语气平平淡淡地道:“你会用还是我会用?留着它能给你生个儿子还是能给你添个宅子?都不能,它早晚会坏掉,与其等将来当废铁卖了,还不如趁早划个好价钱。”
适时,院子里开始嘈杂起来,磨坊门上的大挂锁被砸开的声音、络绎不绝的脚步声、“一二三”的吆喝声……不绝如缕。
邵一乾心里突然涌上来一股莫名其妙的委屈,觉得全世界都在跟自己做对一样,他仿佛看见自己孤零零地站在鬼门关前,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依旧拉不住老邵头一丝丝,只能看着这帮人先把他封到棺材里,再烧了他生前所有的衣服,最后还要搬走他的家当。
他一边哭一边往外跑,恨恨道:“我恨死你了,你那血太冷了。”
院子里来的都是些老少爷们儿,大家正三五成堆地商量怎么把这个大家伙搬到车上去。
邵一乾一把推开那个正在往机器上栓绳子的人,张开双臂,跟老母鸡保护小鸡仔似的死死挡在机器跟前,大声喊道:“都给我走!不要碰我们家的东西!”
邵爸爸过来扯了他一把:“胡闹什么?快让开。”
邵一乾把手指头卡进那机器的凹槽里,一张脸哭成了花脸,泪流满面地哀求道:“爸,你以后说什么我都答应,你让我好好念书我就好好念书,我以后不在外面胡来了……求你把这个机器留给我行吗?”
邵爸爸不为所动,上手把他的手指头掰出来,拎着他的后颈把他提溜到屋子门口扔进去,又手脚麻利地把门一锁,邵一乾听见他在外面说:“大伙儿来吧。”
等到外面的声响终于尘埃落定,邵一乾也终于破坏了屋子的那扇窗,从窗台上跳了出来。
他看着空荡荡的磨坊,觉得就是一夕之间,家里的一切都天翻地覆似的,叫他无论如何难以接受。家的氛围一时间令他讨厌得无以复加,然后……
他跑了。
身后是咄咄逼人的陌生感,敌人都在嘲笑他的徒劳,奔跑的前方是未知,没有人站在路口给他一个志同道合的安慰。
他那本来就不太灵光的脑子这会儿更是被摧毁成了一片废墟,岂止三七二十七,就连一加一等于几都得费好些思量。
漫无目的地跑了许久,鬼使神差就跑到了宋包包他家那个巨型垃圾场那个小院。他行为失控,只一味想逃避,连想都没想就从那个狗洞那里钻了进去。
宋包包听到声响,出来看见是他,一时乐得手舞足蹈的:“太好了,你来了!你快来看看我买了个什么家伙?你会吓到的,哈哈。”
邵一乾下意识道:“嗯?”
宋包包那个睁眼瞎上来扯着他衣袖往屋里走,得意道:“老子不去网吧还不行?老子自己买台电脑自己装,正好也没人抢。”
一推开屋门,好家伙,一台全新的台式电脑威风凛凛地蹲在屋子一角,被宋包包擦得那叫一个锃光瓦亮,那界面上已经被宋老司机换成了一个妖娆妩媚的女子的动态图,在那里风情万种的挤眼睛挑逗人。
宋包包简直眼角眉梢都是笑:“blingbling!帅气吧,Win8系统,最新款,四核驱动,打游戏连开四个号都绰绰有余。我靠!这么一套,托人买加上运费,烧了我一百张毛爷爷。”
邵一乾没工夫怼他,神情恹恹地“哦”了一声。
宋包包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喋喋不休地自言自语:“哎我怎么没法儿上网呢,不能啊,我都按照说明书装的……应该是这个键没打开……不是……是这个红黄蓝线插错了……没有啊……”
没过一会儿,就听他用一种死了爹妈的沉痛语气惊呼道:“卧槽!村里没有宽带!我就说怎么感觉少了个东西!他妈的少了网线!”
他左按右按,叨叨逼个不停气,邵一乾就无所事事地盯着现场唯一一个活物看,但心里又装着许多许多乱七八糟的情绪,一时就老僧入定一样,眼珠子跟着宋包包转,脸上的表情空空的。
……就如同每个月前脚刚领完工资,钱都没在屁股底下坐热,后脚就全交了房租的打工族一样,十分生无可恋。
宋包包正自己在那日天日地日宽带呢,从后尾巴骨上突然窜出来一股凉意,他就顿住了,小心翼翼地一回头,和邵一乾的眼神撞了个正着,顿时给他吓得魂飞魄散——那眼神里透出来的心灰意冷如此似曾相识,像是许多年前,那一对狗男女当着他的面签了离婚协议各奔前程时,他在镜子里看到的自己的眼神。
空茫、无助、恨意滔天。
他委委屈屈地清了一下嗓子,难得发挥了一把自己脸上那俩平时主要用来出气的电灯泡的本来作用:“你怎么了?”
邵一乾深吸了口气,在嘴边努力挤出一个笑,脱力道:“你想去网吧吗?黄毛最近……应该顾不上找我麻烦……或者我们可以带把刀去。”
第22章 回家
网吧里人员凋敝,黄毛那一大帮都不在,黑网吧的二楼显得狼少肉多,往那角落一坐,一抬头,看见自己前面有无数的空机位,有种整个网吧都是自己家开的感觉。
这种类似于君临天下的错觉叫宋包包激动不已,一上机打游戏pk,先输了三盘,论此人输的速度之快,勘称疯狗脱缰、风雷火山,输得他脾气都没了,输得都要患上命名性失语症了:“那个谁……谁……发什么呆啊?快上线啊。”
邵一乾动作幅度颇大地摔摔鼠标,脸色铁青:“我密码几号?你给我密码设几号来着?”
宋包包:“意外怀孕怎么办注音首字母加123。”
按宋包包的话讲,他的徒儿邵一乾颇有几分打游戏的天赋,他的掌骨和指骨要比宋包包多抽了那么一两厘米,键盘操作的灵活性要好得多。
或许刚开始还有些生涩,不过到了后来,就连宋包包都把他那个传说中有老婆、还加了工会、砸了好几万的号借给了他,叫他过把满级账号的瘾。
结果这一过把瘾就给过大发了。
网络似乎成为了邵一乾躲避现实的一个空间,成了一个他还能继续与现实和平共处的媒介,它见缝插针地赶在邵一乾心理防线崩溃的节骨眼上,一举占据了他的全部。也或许,这是邵一乾自己允许的。
邵一乾的眼睛只要一离开屏幕,现实里的种种冰冷就扑面而来,在眼前挥之不去的那个慈眉善目的老头子就浮现在虚空里,那个已先行赴了黄泉的人,从兜里掏出一毛钱塞他到了他的口袋里。
他压根也不敢看,更不敢想,只能更全神贯注地投入在虚拟的世界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