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一乾:“……”来劲了还!
从他的角度,只能看见言炎低头露出来的后脖颈,那里在接近发际线的地方浮了些许短茬,言炎标新立异的那个小辫子就从颈后窝起源,长长长,眼看就要到屁股了。他就伸另一只手扯了扯他的辫子,吹了吹自己额头的浮毛,觉得言炎今天纯粹是被邵奶奶附体了,是老太太的翻版。
他今天从高墙上翻下来时,两只手被高墙上嵌进去的碎玻璃划了不少口子,当时还有些疼,但等血都把那口子糊上了以后,反倒不怎么疼了,他就没注意。
现如今他手被言炎糊成了个王八蹄子,暂时被敌人的糖衣炮弹迷惑了双眼,只能哭笑不得地想,哦,敢情这便宜叔叔是在一边给予物质关怀,一边费着唾沫星子教训他呢?
这小子一板一眼地教育他要改邪归正好好做人,叫他觉得十分新奇——虽然他顶多当他在放屁,人小,咸吃萝卜淡操心,狗拿耗子的事管得倒宽。
所以他收回手,揉了揉自己肩膀,推开门往里走,不领情道:“等你比我大上三岁,你说什么我都听,你让我喊你姥爷,我绝不叫你大爷。”
言炎站在原地斟酌了一会儿,觉得这个方案十分可行,但又听上去十分奇怪……一细想,邵一乾现在八岁,那等自己到十一岁的时候,就能随便教训他了。
哎不对啊,我十一的时候,他也好多岁了。他反应迟钝地发现被蒙了,拔脚往里追,嚷嚷道:“邵一乾你真太坏了!你这样……你、你会摔大跟头的!”
邵一乾一闪身晃进屋门,觉得他纯属皇帝不急太监急,不屑道:“我就当锻炼筋骨了。”
邵奶奶正弯腰给狗子添吃食,就看见叔侄俩一前一后进来了,言炎那眼睛里藏着两团火,隔着大老远都能感觉到炎炎的热意。
她就问了一嘴:“怎么了?吃了几挂鞭炮?”
言炎扭头,直勾勾地瞪着邵一乾,愤愤道:“我、要、气、炸、了!”
邵奶奶、邵一乾:“……消消气。”
邵一乾方才在学校的跟人打架的时候,着实挨了几下子,碍于颜面,也不好当着言炎的面喊疼,就一路咬牙死撑着。等到了晚上,好斗的热血一退下去,胳膊、后背、大腿上的疼就格外明显起来,翻来覆去熬到半夜实在忍不了,他把脾气给疼上来了。
不过清醒到后半夜,他确实听见他爷在里头咳嗽,那声音沙哑而长,有时候一连着好几下停不下来,还能听见他爷最末尾的抽气声。
他轻手轻脚地翻身起床,去厨房里倒了杯热水兑点凉白开,又摸索着回到床边,轻声道:“爷,水。”
适时,他听见一阵磨牙的声音,言炎在那头翻了个身,含含糊糊地道:“……我要……吃大象……”
邵一乾:“……”
不错,志向远大,那吃完了大象,把象牙给我成不成?
老邵头长长地舒了口气,借着邵一乾的胳膊靠坐起来,拍了拍床边示意他坐下,低声道:“兔崽子,这么晚还没睡,不会是专门等着给我端茶倒水的吧?”他不等邵一乾回答就接着道:“我磨坊里那些机器,能卖的就尽快卖,别舍不得,不然等过几年,机器生锈了,估计当废铁卖了那,咳咳,那收破烂的都得挑挑拣拣,不值当。”
“你奶岁数大了,别看她吼你声音老大呢,其实掂量掂量,估计连二两都没有,也就剩那点儿能吼你的力气了。你要不四处找别人麻烦,她连这二两力气都能省下来。”
“你也是,八岁了吧?等再过两年,长到十岁,算是个大孩子了,就不许再这么胡闹了听到没?前些年,我们身板好,能容你瞎折腾,超过十岁,也许就没人有力气管你了……你对自己心里没个数,那可不好。”
邵一乾听得脑门子汗。
老邵头声音压得很低,在暗夜里听,几乎就是一种窃窃私语。他不太明白老邵头大晚上跟他说这些将来的事有什么目的,不过老邵头愿说,他就听着,总归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反正不耽搁什么。
“你帮我给你奶捎句话,就说……啥也别说了。”
他挥挥手示意邵一乾跪安,自己下床穿鞋,要去上茅厕。他才刚把鞋套在脚上,刚才还在梦里痴心妄想要吃大象的立马跟着就坐了起来,下床,踩着拖鞋“吧嗒吧嗒”就跟上来了。
言炎睡前会自己解开辫子,到这会儿就披头散发的,那一圈头发就和一个长裙摆一样,在他背后风风火火地飞,模样十分滑稽,给老邵头乐够呛,上厕所的时候还十分童心未泯地打了几声口哨。
第二天一大早,家里人都惊奇地看见一地的小猫仔,粉嫩嫩的,东一只西一只,沿着小猫仔的生产地点一路往前找,最后在老邵头脚边看见了那个边挪窝边生孩子的狗子。
小猫仔一共有五只,被狗子生得满屋子飞,这狗子也是骨骼清奇,而后——
老邵头人没了,嘴边挂着一串血珠子,人已经冷透了。
第21章 歧路
邵一乾直接就傻了,一连退了好几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他下意识地掐了自己一下,一时分不清昨天夜里他有没有给老邵头倒过水,老邵头有没有跟他压低嗓门说些什么。但奄奄一息的狗子虚弱的叫唤又真实得无以复加……到底哪个才是真的?
他拧着眉头,眼睛一扫,看见了还搁置在床边的那杯水,然后他不可思议地捂住了嘴,鼻子一酸,泪不由自主就流了下来。
“啊,这个是真的。”
村里风俗是土葬,老邵头的临终归处是一片视野开阔的麦田,偌大的地界,上面全是支楞八叉的废弃桔梗,就老邵头那一座孤零零的坟包,基底直径大概有三米,背靠两面土山坳子,在那山坳子壁上,还有好几个大小不一的老鼠洞。
老邵头静悄悄地躺在里面,没有个墓碑,就如同一个不知姓甚名谁的野坟包,是一个等来年开春,播种机都得绕着走的障碍物。
家里灵堂布置也极为简陋,当中的供桌正中央就摆着老邵头的遗照,蓝底的,邵一乾一时十分疑惑——这个蓝底的照片是什么时候拍的?他怎么没有印象?
他回过头去问言炎:“叔子,你成天跟他那么紧,你看见这老头什么时候给自己拍的照啊?”
言炎肿着俩大眼泡,“啊”了一声:“我不知道啊……”
邵一乾不知为什么,突然十分生气,觉得这些大人太可恶了,做个什么都偷偷摸摸的,打棺材也偷偷摸摸的,赶制寿衣也偷偷摸摸的,连照个遗照都偷偷摸摸的。
他们做好了所有离开的准备,然后一句话都不留,用实际行动把他砸得晕头转向,叫他在某一个清晨一睁开眼,突然得知……他有一个亲人已经躺进了棺材里。
哪怕提前知会他一声,也总好过现在,这样仓促地挥手告别,形容太狼狈了。
他一瞬间行为不受控制,一脚踹翻了香案,逮谁攻击谁:“都是你!你一来,我们家就全乱了!我爷爷先把手弄坏了,而后干脆又把命丢了!你就是个扫把星!你就是我爷的克星,我爷遇到你倒了八辈子的血霉了!你来我们家要干嘛?”
言炎一听,脸“唰”地红得跟一个烂透了的西红柿似的,被邵一乾这一顿无厘头的指责戳得全身发抖。但这小孩天生神力,是个生在红旗下的合格共产主义接班人,高举的是科学的旗帜,压根儿也不信这套迷信吧啦的东西,他心里长了火眼金睛能分辨真伪,知道邵一乾这叫无理取闹。
只是话说到这个份儿上,过了。
他狠狠咬了下嘴唇,针锋相对道:“你放屁!我不是!老师说‘生老病死’,每个人都会有!你不能心里难过就给我扣屎盆子,合着我就乐意看见姨丈过世似的。你向我道歉!”
邵奶奶在一边整理一家人换下来的丧服,一言不发。
这老婆子刚成为一个新寡妇,正在冥思苦想自己如何能胜任一个寡妇的角色,目前还懒地搭理这俩叽叽喳喳的跳蚤。不过她听到这句话,倒是转眼看了下那一对跳蚤。
言炎那时候正站在凳子上,用鸡毛掸子清理供桌上的香灰,还有些婴儿肥的脸上被染成了满江红,手里的鸡毛掸子随着全身一起在颤抖,但说出来的话起码还是人话,还能听,证明他脑子起码还很清醒,没有被邵一乾这一番混账话说成玻璃心。
邵一乾那个小瘪三逮着什么就拿什么发脾气,一脚踢翻了香案还不够,又杀伤力十足地把地上的蒲团、凉席垫子全都踹地七零八落,把灵堂里搞得乌烟瘴气,十分不像样子,那说出来的话纯粹不堪入耳,不是给人听的。
这新寡妇一时来了兴致,遂停下手边的活,从狗子那被铺得十分柔软的垫子上抱过一只猫仔,又取过奶瓶,给猫仔喂起奶来。
她开始欣赏俩小东西相互伤害,解解闷。
邵一乾纯粹是个没有良心的,他遇到他不能接受的事,就开始拼命地找出气筒,试图发泄心里的不痛快,脑子也管不住嘴上那两片肉,话越说越难听:“就是你!你还狡辩!解释就是掩饰,你还狡辩!不是你还有谁?”
言炎全身颤抖地更厉害了,他也忘了自己脚下还踩着个小凳子,一伸脚,一下身体失衡,从凳子上踩空,十分狼狈地跌了下来,还是脸先着的地。等再抬起头来的时候,左半张脸全是灰,鼻子里还流下来两行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