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依旧温柔的嗓音,响在她耳旁。
“卿儿竟也喜欢看这些话本,可是有心仪的人?”
“许是没有。”
“那便少看一些。”云舒尘的语气很平常,“话本子里写的东西,虽不能说假,却也不能说真。”
“我晓得的,师尊。”
被捉住看话本的小小尴尬已经散去很多,卿舟雪将那被褥慢慢松开,向前一靠,轻声说,“这次真的……再不会看了。”
云舒尘的腰又被她抱住,那没大没小,且毫无界限感的人贴在她身上,一动不动。徒儿闷在她腰前,深吸了一口气,再贴着她的衣服吐露出来时,甚至能感受到湿热鼻息。
太近了。
云舒尘的神思恍惚一瞬,一点一点垂下眼睫,盯着蹭在她腰间的人。她没有抱得太紧,但却贴得十分满当,曲起的手臂上,每一寸肌肤都要夹着腰线。
卿舟雪就这样亲昵而安静地靠着她,过了一会儿,“师尊,你这些天去往何处?身体没有不适么?”
“去见几个故人,并无大碍。”云舒尘似乎没有多提的想法,她的手抚上卿舟雪的发顶,摩挲了一下。
嘴唇动了动,终于说出口。
“放开。”
第40章
放开。
无人知道,那一夜云舒尘在说出这两个字时,在心底究竟来回拉扯了多少回。
许是沙熙花的毒性,已然浸透了骨髓。
她自觉压抑得太久了,连被一年轻姑娘随随便便抱一下,都能在躯体上激起千波万层的浪。而那丫头也不知什么习惯,却总是会在某时突兀地贴上来。
偶一个荒谬的瞬间,云舒尘甚至想软下身子,贪恋这样的怀抱。
徒儿一向是懂事的,从不赖在她身上。云舒尘知道她说“放开”,卿舟雪便会放开她。
而当她真的放手时,云舒尘的腰间一凉,禁锢感骤然失去,她居然在心中生发了一种难言的渴盼——
能不能。
不要事事都这么听话。
这种渴盼过后,每当再对上卿舟雪纯粹得不着一物的黑色眼瞳时,为人师者的心情便十分微妙。
不能再这样了。
今日早晨,掌门与众位长老,活像见了鬼似的,齐齐注目于多出来的一个人影。
云舒尘迎上众人目光,左右一瞥,“现在这晨会终于无话可说,光顾着大眼瞪小眼了吗。”
掌门仔仔细细瞅她几眼,“你峰上有什么变故?”
“能有什么变故。”
“是要飞升了?”
“不至于。”
“身子还好么?”
云舒尘揉揉眉心,“你们莫非是觉着我要死了还是怎的。临终之前来参加个晨会见你们最后一面?”
众位长老默默无言,心道,不然还有什么理由,能让该多病之身,在这个时辰从床上顺利起来。
在很久以前,云舒尘这个位置是空着的,后来终于被她的多功用徒弟勉强堵上。只不过那位小师侄坐在此处,神色肃穆,端得比掌门还掌门,倒是让众位师叔们顾忌些在晚辈心中的形象,从而也端起架子,大殿上除却论道以外鸦雀无声。
而今日卿师侄终于没来视察。
他们聊的话题便一下子广如草原,任马飞奔,态度随意了些。
掌门却恰恰在今日说了一件大事,他把手中的养生菊花枸杞茶放下,清咳一声,“北源凌虚门有意与太初境交好,近年也算派了好些弟子来太初境学习。凌虚子邀各宗掌门共叙宗门生计,去凌虚门小住论道一段时日,这一去恐怕不能推脱。”
云舒尘随手拿起一旁的葡萄,剥了起来,“小去一段时日,是多久?”
“往返兴许月余。”掌门说,“太初境不可一日无主——”
周长老在一旁点点头,“你要退位?”
“让贤。”云舒尘深以为然。
“我很闲的。”一旁半露着香肩的某个女人忽然精神十足,一双凤眼朝着掌门眨了眨,“老头,考虑考虑我?”
“你就算了。”柳寻芹冷漠地抽了口烟,发表了在场唯一一次意见,针对于师妹越长歌。
“我?我怎么了。”她斜眼飞过柳寻芹,眉毛一挑,“我这厢在黄钟峰上穷得连贴身衣物都给当了,连布都扯不起一匹——身为堂堂长老沦落至此,这不是宗门出了大问题么?我若是掌门,肯定不至于让长老混成这个地步。”
“许是大问题罢。”
掌门面无表情地想象了一下全宗都穷得扯不起布的场面。然后果断略过了越长歌。
他心中早有成算,“云师妹,暂代掌门一职,你意下如何?”
首先将越长歌排除在外。剩下的几位长老,要么门徒不少分身乏术,要么如柳寻芹一般掌管药峰事多忙碌。能闲着且尚堪此任的,唯有云舒尘一人。
云舒尘打量着手中的晶莹剔透的葡萄,她剥得专心致志,秀气得像对待一件艺术品,听到掌门的话,她并不是很意外,但仍思忖了片刻。
正好,寻着事情做一做。
借此由头,无需整日面对着某个……不谙世事的东西。
云舒尘欣然应允。
那不谙世事的东西今日刚练完剑,便早早地瞧见师尊起床出了门,去往主峰,再不见踪影。
师尊今日有点反常,没有与她说话,甚至没有施舍一个眼神。
卿舟雪当日三省己身,却发现自己实在挑不出什么错处。
不知为何,这几日内门课业连休了几日,说是最近一段时日不准备再上。
她每日练完剑后,无所事事,等着云舒尘也不见归来,师尊近日好像很忙,白天几乎都在外面,只有晚上才回来歇息。
自她拥有记忆以来,云舒尘从未如此忙碌。她平日大多在鹤衣峰仔细养病,闲过浮生,偶尔浏览一下宗门文书,批几宗卷书,并不算累。
鹤衣峰的晚霞依旧温柔美丽,淡紫的云尾如一道轻纱,舞得整个天穹都带了几分缱绻。
卿舟雪在晚霞中看见了那个人影。
“师尊。”
云舒尘看了她一眼,微点下颔,“嗯?”
她都没有驻足,好像只是随意应上一声,便也如清风吹散的一缕霞光一样,隐没于群山之中。
云舒尘进屋关了门。
天空中的最后一缕光也消失,夜幕沉沉。卿舟雪站在屋外头,看着里面融融的灯火,本想敲门进去,但发觉自己并无非得找她的理由。
算了。
看起来真的很忙。
她不该添乱的。
藏着一点失意的鞋尖在台阶上挪了半边圆,朝自己房内走去。
屋内,云舒尘执着笔,迟迟未下,直到她看着映在窗户上那个绰约的影子,几番抬起手又放下,最终悄然离开。
卿舟雪来得寂静,离开得也悄然无声。
云舒尘垂下眼睛,对叠挪于桌上的那一大堆纸张,叹了一口气。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叹些什么。
她不太喜欢超出掌控的东西,包括感情。在刚刚捡到卿舟雪时,她因着这小孩下意识的依赖,也曾考虑过要不要与她疏离一点。
可是卿舟雪本也是淡然安静的性子,大部分的时候不算粘人,可以乖乖去自己找事情做。
她便把这个想法一直搁置下来,然后温水煮青蛙一般,煮成了现在难以言喻的情形。
徒儿虽然不粘人,但是会无微不至地关注她。
而她享受着这样的关心,逐渐习惯到了一呼一吸的程度。
直到相拥时,身体不曾说谎的一丝异样;直到她终于发现,原来自己已经无法忍受卿舟雪不再注视她——就连她与师妹交好,落在自己眼中也是颇有芥蒂的存在。
就如同那个经历了温暖,就不再愿意忍受刻骨严寒的长夜。
这种依赖,还是对自己养大徒弟的依赖。
她活了这般年月,早该明白无可代替的依赖递出去会有什么后果了。
*
卿舟雪第二日下山时,才发现宗门里已经大变了天。
太初境山门前的砖石被一块一块敲碎,堆入一个小推车中,运往别处。林寻真站在一旁,似乎在和另几个师姐指挥着场面。
卿舟雪走过去,“这是?”
林寻真近日也是忙得连轴转,许久没见到她,便拿着名册边记录边说道,“云师叔说山门口的砖踏了这么多年,破了许多地方,瞧着不体面,需得修缮一番。还有下一处,师妹,我得赶紧过去了。”
卿舟雪见她实在没空和自己说话,便点点头,看着她急匆匆走远。
她转了一圈,路过主峰时,本想去藏书阁借本书来看看,结果还没进去,便瞧见拆掉了半边木板的藏书阁,在高空中摇摇欲坠。
“这又是……?”
“今日藏书阁便不予借阅了。”一位弟子瞧见她,便顺口解释道,“云师叔说,这地方年久失修,容易落尘,书中颜如玉都抹成了颜如灰,有碍观瞻,便主张重修。”
“我师尊她?”
“你不知道么。掌门下山去了,云长老代行掌门之职务呢。”
代掌门现如今正坐在春秋殿内,掌门平日所坐她嫌硌得慌,便擅自搬了自家库房中,一尊白玉为底,还带垫着柔软一层兽皮的雕花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