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舒尘心中觉得好笑,她那徒儿对着钱财视如粪土,对着美色如红粉骷髅,偏偏为一碗汤圆停住了脚步。
真是朴实得很有些可爱。
云舒尘将她的碗推开,拉着她起身:“好吃的可不止这个。傻孩子,若是吃这个饱了,可就没有别的了。”
卿舟雪看看碗,眼底有点可惜。“嗯。”
“云吞面在这里……奇怪,也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做京城的芸豆卷了?”
“师尊,那是什么?”卿舟雪皱着眉,看别人手中端着一碗红艳艳的油汤,里面糊满了辣椒芝麻粒。
“可能是油泼辣子。”
话到此处,一股子刺鼻的椒味,让两人都呛了口气。云舒尘笑着擦泪,拉着她连忙走快,“待会儿往回走再来。”
月灯节是太初境这一片的传统节日。据说是月神赐福,百姓取“众星捧月”的好彩头,在邻居街坊,都挂上点点灯笼,宛若群星璀璨,十分好看。
灯光下,两人身影斜斜,拉得很长。
卿舟雪被她牵着,随和地走在后面。云舒尘隔着一层轻薄的衣料,握住了她的手腕。
腕间的温度微凉,卿舟雪疑心她冷,一时不作别想,转手牵住了她,贴得严丝合缝,借着掌心之中的微微热气暖人。
云舒尘稍微一愣,似乎想撤手,而她的那只手攥得很紧。
她僵了僵,便放松开随她去了。
卿舟雪则新鲜了一路,体会着酸梅汤的酸,糖人的甜,还有那一串串的油盐味儿重,红艳艳的辣得人四肢五骸皆暖。
这些不太中正平和的味道,与她平日所修的道是很不一样的。
“徒儿不是说不爱吃辣?”云舒尘悄然挣开了她的手,不自在才因此散开了一些。
卿舟雪的嘴唇红润,似乎是被辣出来的。她笑了一下,“看着辣,但是似乎也还能接受,很好吃……不知不觉,竟走完了一条街。”
云舒尘眼神下挪,落到她手中余温尚存的小串上,示意道,“给我尝尝。”
“可是柳师叔说师尊最好忌辛辣,饮食清淡。”她的笑容敛起,正色道。
“少吃一些,偶尔可以。”
“……嗯。”卿舟雪犹豫片刻,挑了串豆腐,却被另一只手握住手腕,将那木签的位置拨过来。云舒尘撩起耳旁的散发,低头咬住一小块。
一下子凑得很近,卿舟雪甚至能看清她低垂的眼睫,根根分明。她的呼吸不知不觉屏住,捏着签子的手也微微松开。
云舒尘只适量地尝了一些。咸辣的味觉重新被唤醒,终于在这几年寡淡的饮食之中,捕捉到了一丝艳色。她常咳嗽,本是吃不得这些的,这会儿被刺激得有点忍不住了。
卿舟雪看她皱了眉,眼底隐约泛起薄泪,不禁急着去找水,云舒尘压下喉头的一丝痒意,摁住她的肩膀,“没事儿。”
卿舟雪与她走过下一个街口时,悄悄把手里的东西扔了。以后还是莫要在师尊跟前吃这些辛辣之物。
她们本是想去看看灯,没成想转弯时,一团黑漆漆的东西自人堆里飞了出来,险些砸到她们身上。
云舒尘及时以一方薄弱的结界,接住了那物什。仔细一看,不是东西,而是个瘦得脱形的小孩。
她被弹回地上,又被随后赶来几个大汉摁住。这时候有些人聚在旁边看热闹,一声惊呼,清脆的耳光声响起,那小孩被打得嘴角出了血。
“没钱还吃什么霸王餐?替你娘老子好好教训你一顿!”
刚开始还有些人心生不忍,但听了这话,原来这孩子是小贼,便纷纷噤声,只顾着看热闹。
醋坛大小的拳头往那孩子瘦弱的身板砸去,她先开始还蹬两下腿,后来气息奄奄,只吐出一点血沫。
“住手。”
好事者闻声望去,一衣着华美的女人自人群中走出来,瞥着这满地的血迹暗暗皱眉,又抬眼打量着那打人的几位壮汉。
壮汉本想斥一声,哪来的娘们,多管什么闲事?可他颇有眼力见地瞧见女人身旁的那位白衣姑娘,佩着雪亮长剑,腰封上绣着的是太初境的灵鹤样式。
她俩显然是一道的。
太初境仙门在这一带很有名望。
他一介凡夫俗子可惹不起,这便敛了声气,向她解释道:“这死丫头是个偷儿,小人正在教训她。仙子不要离得太近了,免得脏了眼睛。”
云舒尘自帕中取出一锭银,“那孩子快被打死了。这些钱你拿去,放她一马,不知可够?”
“够,够的了。”真金白银一送,他立马喜笑颜开,叫身后几个弟兄退下,“走吧走吧。”
人群没了什么热闹乌龙可看,便作鸟兽散去。地面上空空荡荡,只留了那个小孩,还有很多个凌乱的脚印,她慢慢翻了个身,瑟缩成一团,还在发抖。
云舒尘敛起衣裙,走近几步,温声道,“你为何要拿人家东西?”
小东西呜咽一声,怯怯道:“……饿,两天没吃东西了。”
“你愿意和我回去么。”
云舒尘忽而开口道。这一句话有些耳熟——让卿舟雪恍惚地想起,她遇见师尊的第一天,师尊也是这样柔声问她。
那孩子眼睛呆呆地眨了眨,马上点头如捣蒜。
“叫什么名字?”
“姓余,名字是……英。”
“余英是么。”云舒尘直起身子,侧眸示意了徒弟一眼。
卿舟雪回望她,显然还未反应过来是什么意思。云舒尘挑眉,“愣着作甚,把她带上。”
卿舟雪看向那小不点,脏兮兮的一抹黑脸,活像个唱戏的张飞,又看着云舒尘不动声色地离了几米远,这才了悟——嫌脏。
师尊嫌脏,徒儿再爱干净也不能推辞。她轻叹一口气,往那孩子身上丢了几个洁身的法术,勉强看起来掉了点色,不再是黑漆漆一团。
她将她抱起来,身子骨细瘦,轻得很。只是像在垃圾堆里腌入味了似的,闻起来还是怪。
卿舟雪吸了一口气,便开始屏息。
这一口气教她从山脚憋到了山上。
云舒尘欲回峰,却对卿舟雪道:“将人送往外门就好,会有弟子安排照顾的。”
卿舟雪应了声是。
“师尊是不是有捡小孩子的习惯?”
回到峰内,将外衣脱了,卿舟雪想起刚才那事,便好奇问了一嘴。
“为什么这么想?”云舒尘讶然。
“毕竟,”卿舟雪认真道,“我也是这么蹭上鹤衣峰的。”
“你分明是为师算卦卜出来的。”云舒尘笑了笑,又无奈道:“并非是喜欢捡孩子。而是刚刚那个小孩,资质有些特殊之处。”
“特殊?”
云舒尘嗯了一声,似乎没有多谈的想法。
此时已经月上中天,四周一片风声寂寂。夜晚一般没阿锦的事儿,它早不知道溜哪儿去和哪个野猫月上柳梢头了。
沐浴完以后,卿舟雪一出来,便瞧见师尊眼尾勾着倦怠,居然还泛着异常的熏红。
她的食指中指之间,夹着一玉白的酒杯。
“师尊,睡之前,”卿舟雪走过去,调着手中的药,“这个莫忘了。”
云舒尘摇了摇头,支着下巴看向她,勾着唇角,“不想睡。”
“每年今日,月灯佳节,”她望着天上那轮明月,“总想喝一点酒。”
“或多或少是有些伤身的。”卿舟雪扶住那杯沿,轻声说,“……你莫要喝多了。”
她一手撑着额头,闭上眼睛,“不多,就一点点。”而后似是想起了什么似的,抬眼看向徒儿,“这么多年,你也长大了,陪我喝几杯如何。”
卿舟雪坐在她对面,接过来杯子,那酒呈淡红,色泽奇异,带着甘冽的醉香。她犹豫片刻,便仰头一口闷了。
“苦。”
一股呛人的味道,她的头皮一时苦得发麻,没觉出哪里好喝来。
“也不全是苦。”云舒尘横她一眼,“分明是入口甘甜,转至辛辣,然后才只剩一片清苦。有人给它取了个名字,半生。”
“这名字,是有什么寓意吗?”
“嗯……问得好,的确这名字也有些来头。”云舒尘想了想,接着说:“懵懂孩提,自是觉得无忧无虑,回味甘甜。人到少年,锋芒毕露,看不得一点颓唐,其味辛辣。走过半生,才知不是万事都能如意,回味时已是苦涩。前程种种计较,仿佛如黄粱一梦,最后都消失殆尽。”
“这只是一种说法。另一种有点俗套。据说这酒是人家为死去的妻子所酿,里头是前半生的恩爱吵闹,和后半生死生相隔的苦涩。”
她的眼眸中因着醉意,盈盈挽着一汪秋水,落到卿舟雪身上,“你喜欢哪个说法?”
“都差不多。”卿舟雪如实道,“师尊,我不会品酒。于我而言,横竖是不好喝罢了。”
云舒尘倚着手臂,无声地笑了笑,眸中聚起了一丝寂寥,只不过长睫下掩,不易注意到。
卿舟雪却看得分明。她慢慢蹙起了眉,就这那小酒杯,拿到嘴边,又无声喝了一口,还是苦得发麻。
她的心绪因着云舒尘牵了牵——
古人常说借酒消愁。到底是什么愁绪,得用这么苦的酒才压得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