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唐伽若落地时却站得相当稳当,怀中正正好,捎着了那盏最大的月灯。
她将灯提了起来,悬在云芷烟面前:“拿着。”
云芷烟轻咳一声,瞥了一眼后头那几个气哭了的小不点,“嗯……去这样玩的,好像都是小孩子?”
唐伽若微微一笑:“那不是正好么。”
灯往她怀里一塞。
云芷烟摸着月灯上头绒绒的一层毛,似乎绣了一只小兔的纹路,越看越讨喜。她下意识,忍不住多摸了几把。
那女人自她身旁擦过,语气里带着愉悦的意味:“小兔子衬你,漂亮又可爱。”
……她是不是在说她幼稚。
可是当温热的气流忽地擦过她的耳廓时,云芷烟竟恼不起来,反倒僵在原处,心里像是被压了老久的韧竹,嗖地弹起来,撞开了漫天的绵绵细雪,飘得到处都是。
唐伽若这句嘲笑,不知为何,云芷烟记了许久。
从那个月灯节开始。
*
从那个月灯节开始。
云芷烟的生命之中,本来只有一些单调的词。修行、打坐,克己。每日翻来覆去地用着,兴许一直要用到她飞升或是入土。
如今又增添了崭新的一个——那是个很有趣的女人。
她叫唐伽若。
月灯被偷偷地放在了房内。
如今已经不再亮起,不过毛茸茸的兔子还是一样憨态可掬。
那个女人行踪飘忽不定,不过总是挑着太上忘情不在的时候来寻她。一次两次,三次四次地将人拐带出宗。
云芷烟与她慢慢熟悉起来。比自己的师姐们还要更亲昵一些,无话不谈。
从一开始的抗拒,到之后的习以为常,最后云芷烟反倒希望她来……将她从枯燥无味的苦修之地中解救出去,而后跟着她去走南闯北,就像少儿时梦到的那般。
“这么说来,平日和师尊关系不错?”
唐伽若坐在一山峰顶,目光有意无意,掠过她的眉眼,“听闻这门内弟子皆道那位老祖冷淡,对你也这样?”
“可能是师尊修无情道。”她阖上眼睛,两人就静静地待在一处吹风:“她只是话少。至于对我……其实挺好的。”
无情道,听起来倒很是厉害。
唐伽若将其暗自记下,故作讶然:“她的无情道,是何境界了?”
云芷烟则摇了摇头:“不知。但,应该是在掌门之上。”
谈起境界,云芷烟对于唐伽若更为好奇:
“我几乎感觉不到你的修为。可是你却并不像是毫无修为的凡人……这是什么修炼功法?”
这是特意伪装过的魔族血脉。唐伽若只能在心底庆幸,云芷烟对于魔族的气息并非相当厌恶敏锐。
“是自家族中流传下来的。祖母曾令不可外传。所以……”唐伽若正寻思着编得密不透风一些,结果云芷烟并不觉得有异,她甚为赞同道:“是我问得唐突了。就如四大仙门一般,他们围绕在流云仙宗四方,各家有各家的法门,也不会传给外姓人。”
唐伽若静静听着,她暗自笑了笑,有四大仙门,与流云仙宗关系密切,东西南北……压根不用套话,她这人简直抖落得一干二净。
就这样相信我吗。
可是——
唐伽若略一走神,手上忍不住随便拽了些什么,忽地一疼,指腹不甚被草叶割开了尖。
几滴血珠从缝隙之中渗出来,她不经意地将其蹭去。
但是那根手指却忽然被握住。
云芷烟蹙眉,“你不疼吗?”
她低头将那点草木所带的尘土吹走,而后用一白绢将其裹好扎紧。
唐伽若看着她蹙眉忙活着,睫毛在轻颤,容貌温和端丽,怎么看都甚是动人。
魔域向来尚武,她很确信在自家那片土地上,绝对寻不出细致体贴到认为这种小伤还会疼的姑娘。
在云芷烟看不见的地方,她的神色骤然复杂起来。
第227章 番外五
今夜,将云芷烟送回宗门,唐伽若难得没有很快离去。
她一身黑衣隐没在月色之中,只余下一双若有所思的眼眸,盯着那片身影没入转角。
树影之中,窸窸窣窣的声响传来。
“你三天两头地往外跑,就是一直和她在一起吗。”
唐伽若落在地面上的影子愈发浓稠,待浓得像化不开的徽墨时,又如掺了水一般淡去,由一分为两道,而另一相仿的身形落在了她旁边。
来人语气微沉,凉飕飕的。
唐伽若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略感讶然,侧眸一看,果然是她。
是她家妹妹来了。
“嗯?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唐伽叶蹙眉,也和她看向同一个方向,她冷冷道:“当然是循着味来的。那女子是修道之人,天生与我们相斥——她的气息太令人厌恶了。”
是吗。
唐伽若平缓地呼吸着,感觉这簌簌晚风之中,还残留着她的清香。
不算讨厌。
“你……喜欢她?”
孪生姊妹之间,总是有一些心有灵犀处。阿姊沉默不言,但一切似乎尽在不言中。
唐伽叶轻咬着下唇,似乎不能理解。
而唐伽若在晚风之中静立良久,“其实仙门中,也不全是冷血虚伪之辈。人不能以出生一概而论,总能遇上几个另眼相看的人。”
唐伽叶蹙眉:“没觉出有什么差别。”
“差别可大了呢。人家仙子好雅量,很能容人,脾性比我温软。”唐伽若仍是笑着打趣。
“胡说……阿姊才是最好的。”
唐伽若转身就走,背后传来妹妹冷幽幽的抱怨。她不由得无奈地弯了一下唇。可耳畔那道声音似乎还有点不悦:“哪怕她是个不错的人,阿姊莫要忘了,她并非散修,一举一动后头还有宗门。”
“——我何时说我喜欢她了?”
唐伽若好整以暇地停下来,然而这倒是把她妹妹问愣了。
魔君的眼神收敛笑意,平归于淡然:“再养精蓄锐几年,拿下北源山是迟早的事。可惜流云仙宗似乎不怎么乐意,我只不过想通过她留个后手而已。走吧。”
*
“你知道她是什么人吗。”
素净的室内,只点了一支香。香烟盘绕,自云芷烟的眉前飘过。
听到这话,她的眉心微蹙了一下。
云芷烟低垂下眸,她盯着香炉里头燃尽的灰烬。交叠掩盖在长袖下的双手,慢慢揪在了一起。
她去过的地方虽说不多,但在漫长而无聊的生命之中,读过的书却不少。唐伽若所言之风俗,与北方魔域中一个古老的部族甚为相合。
一概不知么?
倒也未必,只是未曾往深处想。
理智上告诉她早点与那奇怪的女人断绝联系为好,可是还是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地被她“拐”出去。
在犹豫之中,心愿还是占了上风。
那个女人……她在与自己说话的神色带笑,笑意不像作伪。
云芷烟便将这件事摁在了心底。
虽说师尊迟早也得知晓,不过她没想到这一日来得如此之快。自己刚一回来,便与她碰了面。
她盘腿坐着,本挺直的背脊稍微向前倾了一点,更似在请罪。
“不愿告知于我?”
站在她面前的女人走了过来,云芷烟的余光看见一片素白。轻微的脚步声钻入了她的耳朵。
待到她终于站定,停留在自己身边时,云芷烟却摇了摇头:“弟子只是觉得,她并不像穷凶极恶之人。”
“人无好坏之分,但有立场之别。”
“掌门这几日为魔族频频骚扰北门的事情焦头烂额,此刻她恰好同你往来,不觉得可疑么?”
跪坐在地上的徒弟没有说话,不知是在沉思还是在反省,她的眼睫毛轻颤着,略微上翘的弧度,到底因为垂眸而放平,直至于最后,抿起了唇。
我见犹怜。
这个词在心底浅浅地浮现。饶是她一时也说不出太硬的话。
“是,我知道了。”
好在云芷烟一向温顺,她松口倒是很快。不过太上忘情的衣袖却被一只手拽住。
太上忘情疑惑地看向她。
“您能不告诉掌门这件事吗。”
云芷烟仍然低着头,眼睛里头烁着些浅淡的期盼。
彼时的掌门立志于降妖除魔,对于这种事情绝不可能容情。云芷烟不想让整个流云仙宗追查唐伽若到底,哪怕日后不再见她,也不能让那人惹上这么大的麻烦。
观遍这整个流云仙宗,她唯一还能说得上话的人,只有师尊。
“为何?”
云芷烟感觉有一根手指抵上了自己的下巴,将自己的脸轻轻抬正。
面前依旧是女人冷淡的容貌,不过声音已经柔和了许多。
旁人兴许会觉得不好接近,但是云芷烟看惯了,看了很多年,虽然平时都敬着她,倒觉得亲切。
“师尊,她于我有些恩惠。”
云芷烟眨了眨眼,这话并非虚言,只是这些恩惠不算实物。唐伽若能不嫌麻烦地带她出门,耐心地陪她讲许久的话,已是她难得有些颜色的回忆了。
她见太上忘情良久不言,眉梢微蹙,但仍是定定地瞧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