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天下的母亲,不管精神再失常,性格再胆怯,第一反应也总是保护自己的孩子吧。
顾杭受到了强烈的惊吓,但身上并没有任何外伤。
可他妈妈被咬伤了十一处,整个草坪上都是淋漓的血。她晕了过去,没有余力捂住顾杭的眼睛,于是等顾杭从她身下爬出来时只见满目的红。
沈洵不由自主的颤抖了一下。
他想起了顾杭对白雪的畏惧,想起了自己最初听到顾杭被白雪的乳牙咬了咬皮鞋就吓得晕倒消息时的荒谬感——这哪里荒谬,分明太残忍了!
无论是这段往事,还是当初一无所知的,为顾杭留下白雪而窃喜的自己,都太残忍了。
“韩盛霖是傻逼吗?”沈洵恨意森然的问道:“他为什么要送狗给你?”
“他不知道我怕狗的原因。”顾杭摇了摇头:“后来是梁沐告诉他的——梁沐知道我很多事。”
恶犬最终被身后带人找过来的主人家当场打死,顾杭和妈妈一起被送进了医院,而顾杭那个常年在外,神龙不见首尾的父亲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家里发生了什么。
“他才开始正视自己妻子的病情和儿子的生活环境。”顾杭无不讽刺的说。沈洵先前就觉得顾杭和他父亲相处时气氛异常的古怪,而现在他明白了父子两人微妙对峙的根源。
“我的条件好起来了,但妈妈的病情更严重了。”顾杭面无表情的叙述道:“这次意外让她的精神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极不稳定……”
“杭哥,”沈洵艰难的打断了他:“那条狗是意外吗?”
“是。我不放心我父亲的调查结果,后来自己也查过三四遍。那狗原本在主人家时就不服养,那天当场咬伤了那家的妹妹挣脱了跑出去,除了攻击我妈妈外也攻击了一个别人家上门做客的古董商。”
“现在能让我和我父亲好好交谈的唯一原因,就是他在事后做出的弥补还像个男人。”顾杭的手在口袋里搅了搅,摸出自己的烟盒又推了回去。
“抽吧,我不介意的。”沈洵忙道。
“医院禁烟。”顾杭摇了摇头。
他的父亲显然因此受到了很大的震撼,在这件事之后,他回到自己的妻子身边,再没有离开过她。
不管他接下来放弃自己唾手可得再升一步的事业台阶,去陪着自己的伴侣遏制病情、做医疗康复、全世界跑找优秀的大夫等举动是出于道德观、忠贞,还是回想起了早期两人相恋的时光,他都确实在弥补一事上尽心竭力。
但已经打破的再拼接起来仍会有裂痕,他错过了最佳的修复时间。
顾杭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发自内心的怨恨他,而顾杭的妈妈病情在几年内也鲜有好转。
在长期的忙碌后或巨大压力下,顾杭在夜半梦回时仍会梦到那一天。
鲜血、惨叫,和恶犬。
“我发过誓,沈洵,如果我有家庭,如果我有爱人,我绝不会像我父亲这样疏忽,绝不会像他一样冷漠,我会仔细的对待我的爱人,尽心的维护这个家庭。无论是金钱、权利还是名誉,没有任何事物能让我轻慢的对待我的家。”
“在看到你急性阑尾炎发作的时候,我确实慌了。你之前连续和我说过好几次右腹抽痛的问题,我却全没放在心上……我很自责,我很惶恐。”
顾杭转过头来看着沈洵,他那双漆黑的常含着笑的眼睛此时竟然有些茫然。
“我很害怕。”
第五十九章 顾杭的过去2
沈洵一把握住了顾杭的手, 他嘴唇翕动几下, 竟然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来。
“我明白的。”沈洵低声道:“我知道你的心情。”
他确实懂。
当他的赌鬼父亲在他面前抡起那把椅子的时候, 当他母亲把他紧紧的护在怀里的时候,当那个面色苍白的女人咳的喘不过气来,还是放不下他一句句温声叮咛的时候……
过去的一切, 那些愉快和不愉快塑成了现在的顾杭,也塑成了如今的沈洵。
顾杭从不说沈洵和自己有相像之处,他只是抱着对方,一点点把自己过去的经历缓缓道出。
“你要注意身体。”顾杭慢慢的说:“更要爱惜自己。如果你真的出了什么事,我就是有再多的财富又有什么用呢?再没有什么能让我幸福快乐, 因为我只深爱你。”
只要是人, 总难免有其软肋。有人怕穷, 有人怕痛,有人怕死。
顾杭怕失去。
在他塑成性格的少年时代, 面对着他精神失常的母亲, 时时品味着濒临失去的痛苦和恐慌。记忆里满眼的鲜血, 漫长时光中对方无常的态度, 无一不把他吊在悬崖风口上,让他深深的明白自己最重要的事物是什么。
不少人惊叹过顾杭果断干脆的手腕,洒脱安定的心胸,在经济漩涡中面对巨大的财富动荡依然面不改色的气魄。他们所不知道的是,顾杭的稳重冷静,只是因为这些东西对他来说不那么重要而已。
在真正被他放在心头的、他所爱的人的安危被疾病威胁时,在外面谈笑自若的顾先生也只是个茫然无措的凡人。
这个凡人正抱着他的爱人,低声喃喃道:“沈洵,别让我失去你。”
“我绝不离开你。”沈洵斩钉截铁道。他推了推顾杭的肩膀,从对方怀抱中挣出一点空间,好能认真的和顾杭对视:“我还没有和你说过我的打算吧。我会报考本市的S大经济学,不会住校,不用一个月才能见两面。我们天天都可以在一起。”
“我不知道未来会发生多少事,我在面对社会时也足够青涩稚嫩,但我现在愿意许诺给你我所确信的四年。而我也相信,我们会有无数个这样的四年。”
沈洵说这话时口吻笃定,但神情明显有点紧张。这些念头在他心里早有方向,但骤说出口还是有些仓促。
他深吸一口气,又补充道:“你可以给我定个门禁,以后我出行会跟你报备——当然你也一样。豆角的话,不用你给我夹我也会吃,不过你不许再挑汤碗里的蒜蓉,嗯,我不会要求你戒烟的,但是一天不能超过三根。”
“我们在一起吧。”沈洵这样说。
顾杭一愣,双眼都笑的弯了起来。沈洵看着他的眼睛,只觉得他满眼都是细碎的星光:“我们不是早就在一起了吗?”
“不是男朋友相处之间,是更郑重那种。”沈洵不假思索道:“我会告诉我的朋友你是我的男朋友,就像两个人结婚后会告诉大家自己的配偶。我们办不了正式的结婚证书,但总该用一种更庄严的态度来面对一生一世的许诺。”
顾杭笑了。
“你就这么爱掐尖儿啊。”他摩挲着沈洵的手,亲昵的责怪道。
“什么?”沈洵迷茫的看着他。
“结婚戒指的事情是,结婚证书的事情更是。”顾杭微笑着摸出自己的手机,从上了锁的一处相册里点开照片给沈洵看。
沈洵接过手机看了看,照片似乎是一份甲乙方的协议。他又向后翻了几张,依旧是这份合同的内容。他没摸清顾杭的意思,只好疑惑的抬头迎向对方的目光。
“本来想等到你高考后和你说的。”顾杭放大图片,指出某一个条款给沈洵看:“这份协议能让你在我出意外时有手术签字权、日常有财产平等处理权……简单的来说,它起到的保障和结婚证明是一样的。”
看着沈洵的眼睛慢慢睁大,顾杭低头吻了吻他的额角。
“怎么这么惊讶?”顾杭戏谑的调笑道:“你不是刚刚说过吗,要用更庄严的态度对待一生一世的许诺,你这个表情是嫌我做的哪里不够好吗?”
“没有,是太好了。好的我意想不到。”沈洵心情复杂的抱住顾杭的腰,千万种感叹最终都化为一句:“喜欢你真好。”
喜欢的人是你真好,两情相悦真好。
过了一小会儿,沈洵想起顾杭之前的话,突然注意到一个问题:“杭哥,你说梁哥知道你怕狗的原因,那他知道关于你母亲的事吗?”
沉默了一小会儿,顾杭点了点头:“他知道。”
“我记得你说过,你年少的时候对梁沐单方面的心怀芥蒂,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吗?”沈洵抬起头来认真的问。
“并不是。”顾杭摇了摇头:“我对他难以亲近又是出于另一个原因了。”
在为人处世上,总有人觉得顾杭和梁沐很像。但顾杭心中十分清楚,他们其实完全不一样。
不说梁沐比他高得多的道德底线,单说对方一路顺风的成长经历都可知他们个性的不同。在温和关切,宽和体贴上,梁沐简直是个高配版的顾杭;然而论起谨慎自保,镇定从容来,十个梁沐加起来才能挨上顾杭的边。
只有外人才会觉得他和梁沐相像,亲近一些的朋友都知道,他们的像不过形似神不似罢了。
梁沐家世优越,容貌温润,品行宽宏,简直是个标准的“别人家的孩子”。然而顾杭对他有心结的原因却不是为了这个。
归根结底,还是要说道顾杭的母亲上。
自从小时候遇到恶犬那一桩事后,顾杭母亲的病情就一直时好时坏。在最严重的那一年里她甚至认不出顾杭。
然而每当梁沐前往顾宅拜访的时候,她总能笑吟吟的和梁沐说话,神色如常——但这例外却只针对梁沐,顾杭若在此时上前,她只会呆滞的看一眼,并不做什么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