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戏影 (蒙娜丽龟a)
- 类型:GL百合
- 作者:蒙娜丽龟a
- 入库:04.09
金枝听她那句“您不知道”,心底厌烦起来。她思忖,我金枝不知道的事儿,你这小丫鬟能懂得多少?
到底是八卦要紧,金枝压着火气,说:“什么韵事?”
“顾三有桩娃娃亲,对方是向家二少爷向兴。向家要权有权,要势有势,比她顾家还风光。向家老爷向冬是大帅,听说手底下有百万的兵,就连顾清影当军官的大哥也是他手下……”
小丫鬟念过几年书,读的正儿八经的私塾,她是后来家道中落被卖到戏楼的。
知识是最上层的资本,她自诩有这有资本,看谁都是大字不识的草包。
本想从头到尾给金枝讲一遍,这大小姐竟听得不耐烦了:“絮絮叨叨的,有话直接说。”
小丫鬟噎了一下,在心里狠骂金枝几句才算解气。
“顾三其实还男女通吃咧!从军官司令的姨太太,到百乐门的歌女,听说她都染指过,可不风流嘛!”
金枝惊诧:“女子和女子?这,这哪是风流,这是伤风败俗!”
江琬婉垂眸,瞳孔微缩。
一边听着墙角,一边用刨花和上面的粘液捋过发片,来来回回捋了几次,是为刮片子。
纤纤素手又执起一旁的木梳,把发片梳得油亮顺妥。
发片是真头发,浸过刨花水后便于定型,为下一步贴片子做准备。
小丫鬟接着说:“她未婚夫向二少爷,比起她那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舞厅的舞女都玩遍了,光明正大往家里带,疯起来非得要尽兴,想要什么东西,得不到手连他亲爹都不认。”
金枝被引起了兴趣:“那顾三呢?就这样跟了他了?”
“当然了,三小姐经常女扮男装,那也是舞厅的常客,无论男女都被迷得神魂颠倒。听说这次她是死了舅母,来桐城服丧的,新式小姐当腻了,来听旧戏消遣,兴许还会带个人回北平去哩。”
死了舅母还有心来听戏,倒是个铁石心肠。
金枝却想到旁的去了。
她曾经跟过几个男人,坐上黑亮的小轿车,到男人宅子里去,帘子一拉,颠鸾倒凤,乐得忘情忘忧。
顺道冷嘲热讽那些气跳脚的姨太太,搽再多雪花膏也遮不住蜡黄脸,留不住容颜也留不住男人的心。
可终究应了那句老话,瓦罐子和土坯子——是一窑货。
不多久,男人们都另寻新欢,不愿捧她了。大把的银子花出去,光唱戏,不在上流交际,倒不如给舞女添身好衣裳带在身边有面子。
金枝触动往事,说了句真心话:“我们唱戏的戏子,早晚破烂似的扔在箱子里落灰。要能被三小姐看上……趁年轻,去北平也好,总比跟着那些个油腻男人强,后半辈子不愁吃喝,也落不下一男半女当累赘。呵,就当我是疯了,在说笑吧。”
去北平……
北平……
江琬婉晃了下神,木梳子掉在地上,响声清脆彻底,从中间一分为二。
裂开的,她的不安也从中弥散开来。
金枝这才想起来江琬婉这回事,两句遣走丫鬟,眉眼一挑:“你过来。”
她妆上了,也早用水纱把眉和眼角吊好,粉面桃腮的白蛇已具雏形,就等江琬婉捋好发片。
本来她的长相就极富攻击性,加上嗔怒语气,凛冽得更像尖刀扎过来。
江琬婉面上云淡风轻,人站得笔直,只把定型的发片端过去。
待她走近,金枝一把捉住她的腕子:“师妹,弄坏了木梳,你要拿什么赔啊?”
这声“师妹”,完完全全的是讽刺。
江琬婉是老班主——窦新桂父亲收的最后一个徒弟,和金枝一样,嗓子好身段好,工青衣。
谁知入师门不到两年的光景,老班主生病死了,汤药钱和被庸医骗去的大洋,几乎把戏班所有家底都掏空。
梳头师傅本就瞧不上这小破戏班,看窦新桂开始拖欠工钱,自个也清楚要不回钱来,说不准还会被反咬一口,索性偷走了卖身契,连夜卷铺盖走人。
戏班子里不能没有梳头师傅,窦新桂软硬兼施,死咬着当年收留恩情不放,拿江琬婉当了七年丫鬟使,让她干粗活,负责包大头,就是不许她再学戏。
“与你无关。”
江琬婉转了转手腕,奈何金枝力道太大,紧箍得她生疼,挣脱不开。
江琬婉没由来地产生一丝怜悯,即使是稍纵即逝。
金枝想攥着的,到底是江琬婉,还是她早已覆灭的自尊呢。
“别因为一把梳子耽搁了,让我在这里干等,‘早扮三光,晚扮三慌’,这可是装扮的行话。”金枝偏要拿刀子往江琬婉心上戳,装扮行当又如何,照样唱不了青衣。
看江琬婉不回,金枝怒上心头,松开她,又使了蛮力去掐她的手,指甲刺着皮肉,指腹捏着往一边拧。
似是羊脂玉做的手背,硬生生皱起来,泛上一片骇人的红。
--------------------
作者有话要说:
(1)
升平署:清代掌管宫廷戏曲演出活动的机构。
第3章 荒楼一折戏(二)
江琬婉蹙眉,右手还没碰到金枝的手腕,只听“哐当”一声,门被狠狠摔开,走进来一个半老徐娘,嘴上骂骂咧咧,说的尽是粗鄙之语。
金枝只得松开江琬婉,贴心棉袄似的问:“班主,出什么事儿了?”
“真是给了那贱人脸面,这时候逛窑子,烂泥似的趴在妓.女身上起不来,我叫了两个小厮也拉不动他。”
窦新桂越靠近,那股子混着汗臭和浓烈脂粉香的味儿越来越重,连金枝都是堪堪忍住捂鼻的念头。
“三小姐指了名儿的要听断桥,还有半个钟头,我上哪去找个青蛇来扮!”
江琬婉愣了愣,才听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戏班里除了金枝,还有个唱青衣的男旦,他好嫖赌,隔三差五就要去趟窑子,银元到手即空,往外花得像流水。
平日便是宁可坐在门槛和小厮说荤话,也不愿花功夫吊嗓子练戏的人,指望不得。
瞧窦新桂气急败坏的样子,大概是误了事了。
窦新桂啐了口,扫一眼乱成粥的屋里。
外头天暗了半边,裂缝儿的土墙,杂七杂八堆着的油彩罐,搭在铁架上的戏服,风透过来,吹得白里衣一鼓一鼓的,像有人上吊闹了鬼。
老班主死后几年,戏班子从几十号人缩减成十几号人,个个消极怠工,要是没有自个的事情,他们连个影子都寻不着。
在屋里的统共就四个活人,除了这边三个,还有化完妆,候场的许仙,小生穆清。
穆清生得如女子般俊俏清秀,人却比金枝还孤傲清冷,除了唱戏,对谁都是爱搭不理。
他现在正目不斜视坐在楠木椅上,耳里进不去杂音,只有胡琴什么时候响。
穆清才不会管戏里少了谁,只要胡琴声儿在,他就是戏里的魂,周围哪怕刀枪剑戟都能唱下去。
这也是个没法指望的主。
“现在叫人去寻,定能寻着一个吧?”金枝说,“再不行,就推推,让顾……”
“这可推不得!”窦新桂急得要冒青烟,“早定好的时辰,要是往后推,得罪了向家和顾三小姐,这戏楼往后就不用开了!”
“这么严重?”
窦新桂一急眼,身上起汗,衣裳是最低档布料,不透气,闷久了就要抖一抖领子,味儿散出来越发难闻。
“向二少爷相中的歌女被他爹抢了去,他都敢拿烟杆子比划向大帅,这,这什么事儿还干不出来!”
金枝默不作声,心里也慌乱成一团。
她只以为是件好事,一心想着去北平,甚至暗暗挑选跟着顾清影还是跟向兴,谁知出这岔子,往后有没有饭吃都说不准了。
窦新桂又说:“我已叫人去寻了一个钟头,仍旧没信儿,恐怕再过半个钟头,只能去给三小姐请罪了!真是造孽啊!”
她张口便停不下来,又要开始骂骂咧咧。
江琬婉垂在一侧的手攥紧了长褂,硬邦邦的便宜料子,简洁而利于制作。
松开手,掌心是干的,汗都留在衣裳。
她清了清嗓,瞳里有丝丝缕缕的光亮缠进去,像是燃起一小簇火。
“班主,我可以唱青蛇。”
窦新桂的目光这才瞟到江琬婉脸上,虚了又实。
她语气里的怀疑毫不遮掩:“你会唱断桥?”
仅有的那点紧张羞怯都被她狠狠压在心底,尽管江琬婉死咬着下唇,她仍坦然回视:“老班主还在世时,我习过两年青衣。”
原来除了仇视她的金枝,已经没有人记得她曾是个青衣了。
七年光景,她捋过无数条发片,拭过无数遍头面,从朝到暮的粗活在手上结成一层厚厚的茧。
只有在旁人披上一身完整的锦绣华服,头戴彩光粼粼的水钻头面上台时,她才有一会儿偷闲不干活的功夫。
往往这一会儿的功夫,隔着沉厚的帘子,她缩在狭小角落,在看不到光的地方学戏。要滤掉嘈杂的响声,要拨开牙齿咬开瓜子的清脆声响,来辨那一两句戏词。
到傍晚,累积一整日的倦怠,伴着一院的月色回房——那是分给她的住处,她在戏班没有工钱,只管衣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