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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戏影 (蒙娜丽龟a)


  江琬婉走过去,拣起戏服重新搭好。
  这都是她平时的活儿。
  三两下解了自己身上的戏服,细绸软缎从手上拂过去,挂在架子上,荡了又荡。丝线绣出青色的叶,粉红的花,在灯盏下泛着消沉的奢靡。
  她坐回铜镜前,抬手一式一式地摘头面。
  泡子,大顶花,鬓蝠,泡条乱摘一气,章法失了,但是这样快。桌上立即堆满了钗钿,水纱网子勒头带,一应齐全。
  今日乍一上台,头面太重顶不住,如有千斤,摘完脑袋上总算是松缓舒服些了。
  待把摘下来的物什归位,她捏了一旁的草纸,浸湿香油后开始卸妆。
  眉眼,腮边,额头,铅华都褪去,现出一张水灵秀气的脸。
  自个也看愣了,螓首蛾眉,翦水秋瞳,所有能够形容十九岁女孩的言语,竟都写在这张漂亮的脸上。


第6章 荒楼一折戏(五)
  吱呀一声,门敞开了,是之前同金枝八卦的小丫鬟,手上端着卸妆用的东西。兴许是听说方才发生的事情,被窦新桂唤来帮忙的。
  “你都弄好了啊。”她睨了江琬婉一眼,阴阳怪气道,“都忘了,你早就是做这些的,熟门熟路,用不着我。”
  门又关上,是小丫鬟转身走了。
  一个从北平到桐城谋生的丫鬟,尚且趾高气昂,自比王公贵胄,瞧人如瞧乡巴佬。
  兴许风带的,铜镜里的景象仿佛晃了晃,复平稳下来。
  江琬婉望着里头那个花容月貌的影,却失了神。
  谈及北平,没有人知道,若大清未曾覆灭,她身上还算淌着皇家的血。
  她的祖上是皇室宗亲,一个无心参政的庶出王爷,终生志在做个闲云野鹤,到晚年索性改名换姓,过起了隐居生活。
  只是她父亲心有不甘,心里嘴上做着君王梦,又不懂财不露白,掌家不多久便被骗净了家产。妻常年生病没钱治,最终扛不住,在家里倒了头。
  那年江琬婉十岁,没了母亲,跟着身无长物的父亲去往北平,打着皇室血亲的名号谋生计。
  他靠做些奸懒馋滑的偷事得银两,终究还是有一回被大地主逮了个正着,吊起来打,打得奄奄一息扔到街上。
  听人说,那是北平历年来最冷的一回,晨起便落雪,落了三尺厚,寒风似刀子刮人骨。江琬婉没等把她爹拖到医馆,他人就凉透了。
  “腊七腊八,冻死叫花”,破絮的棉衣已不足避寒,她亦是冻得奄奄一息,医馆更不必去了,换道回家。
  她记得自己走了很久,记得脚踩下去是如何陷进雪地里,又是如何发出咯吱的声音。
  十来岁的小姑娘,本就力气小,走走歇歇,还拖着个沉重的死人,腿一软,跪下去便再起不来。
  那大抵是在街口,各样的人来往,剪了辫子的新式青年,半夜赶活儿的黄包车夫,手里抱孩子的妇女,各式的目光投来,唯独不见有谁帮衬半点。
  膝盖跪在雪里,由刺痛逐渐失去知觉,她泄了气地仰躺下,看着银装素裹的夜,周围雪化了点,衣裳湿冷,又有新的雪覆盖上来。
  泄的不是气,是对生的渴求。
  她直觉自己要死了。
  眼前天旋地转,入目的不是静物和黑白无常,而是一把棕褐色的伞。
  一个穿长袍,头上挽着髻的女子蹲下身来,仔细瞅着她,似乎是在瞧什么新鲜东西。
  女子很美,美得不可方物。
  那一刻即便是白皑皑的雪也无法比拟。
  隐约听人唤她小姐,具体什么,却又听不明晰。
  江琬婉动了动冻得青紫的唇,想说话,奈何走了太久太久体力不支,头一歪,昏过去。
  最后一眼,是女子青黑色的斗篷,长袍领口镶着绦子花边,针线细密,露出小片赛过雪白的颈子。
  以及那女子的如画眉眼,如夏时初绽的一抹红,望进去,里头似山峦百川,似繁华辰星。
  仅一眼,竟再难忘却。
  ……
  “江姑娘。”窦新桂推开门,将她的回忆打散,“顾三让人叫你了,手脚快些。”
  连敬意都添几分。
  江琬婉匆匆收尾,理了理衣裳头发,跟着窦新桂出了戏楼。
  旁边的楼房是她没见过的样式,灯火璀璨。
  七年的光景,整条街都被挤满了,剧场、餐馆、杂耍台,还有做绸缎生意的商铺,质地顺软的绸旗子悬在空中,江琬婉还能辨得几个字,那依稀是赠品减价促销之类的字样。
  叫卖的老叟推着推车走过去,洋太太们成群结伴,穿着新式开叉旗袍,眼前交织的都是红胭脂和明晃晃的白皙皮肤,艳得很。
  恍惚间,又像是置身北平。
  她那时候不知晓,天底下繁华城市的夜晚大都是这样,她对夜晚的北平印象最深,自然瞧什么都像是北平。
  一辆泛着光的黑亮轿车横在门口。
  江琬婉低头迈过矮台阶,车上的透明玻璃降下来,半暗中,她看清了车里的向兴和顾清影。
  “上来。”
  顾清影开了口,简明扼要。
  江琬婉就着敞开的车门,笨拙地弯腰往里钻,心急没留意头顶,猛地磕在门上,一声闷响。
  丝丝缕缕的疼,她倒吸了口凉气。
  坐在最边上的向兴倒是噗嗤笑出来:“这小青蛇有趣的很,该不会还没坐过洋车?”
  挨着顾清影坐好,车外有人替她关好车门。
  洋车她的确未曾坐过,卸了妆没遮掩,羞出一片红霞,她只敢小心地拿余光瞥顾清影,又恐接话丢人,不吭声。
  顾清影吩咐说:“何叔,先送向少爷回宅子吧。”
  “好的,顾小姐。”
  被叫做“何叔”的中年男人驶着车,回答恭敬。
  恭敬不是蒙着眼睛的一味顺从,倒像是骨子里认定的,钦佩在喉咙里。
  江琬婉暗想,能叫人这般,顾三远比看起来有手段。
  “清影,怎么讲话还是这样客气,一口一个少爷。”向兴说,“说好的啊,明儿早晨陪我去遛鸟,瞧瞧人家刚送我的金丝雀。”
  车内逼仄,三个人在后头就满了,江琬婉怕挤着顾小姐,半边身子悬着,侧着坐,好不别扭。
  从她钻到车内起,鼻尖便萦绕着一股浅淡香味,像是花开到最浓艳,减去几分馥郁,有种别样的淡雅。
  方才在戏楼,顾清影凑过来时她只闻得到自个身上劣质的油彩味儿。
  原来是油彩味儿太重,盖过了。卸去一身沉厚,连世界也跟着清畅起来。
  “不是说了么,我明儿没空,舅母给我留了个铺子,还有账要查。”
  能让顾清影如此好言好语,讲这么多话还不恼的,大概也只有她未婚夫向兴了。
  戏楼那小丫鬟说他们平时各玩各,回家照旧琴瑟和鸣,瞧着确是不假。
  饶是江琬婉早料想到过这个,还是胸闷了一下,偏过头去。
  眼下无需她说话,便盯着窗外飞快掠过的物影跑神儿。
  眼睛落在一处,脑袋里转都不转,像出毛病的机器。
  过了半晌,她听见顾清影在和向兴聊shui,厂房和生意。
  她不想别的,直接把“税”认作了“睡”,心下起疑,睡有什么好聊的,莫不是思想新潮了,连嘴里说的话都与从前不同?不过依着顾三的名声,聊睡这种话题也不足为奇……
  听了会,她察觉出不对来。
  他们半点关于烟花柳巷的混话都没讲,反倒是一个个陌生词汇朝外蹦,叫人听得云里雾里。
  是她不懂了。
  向兴侃侃而谈,顾清影则不多说,数次点头称赞。
  夫妻,大抵该是这样的吧。
  到一处亮着灯的洋房前,车停了,门口有候着的人。
  向兴十分优雅绅士地下车,冲顾清影和江琬婉招手作别。
  江琬婉许多年没感受过这种友好方式,学着身边顾清影的样子,也招手。
  等何叔重新启动车子,她忽然才意识到,后车座只剩下她们两个人。
  向兴那边宽敞了,顾清影却没挪,她们还是原先的距离,几乎挨到一起。呼吸都乱了,江琬婉僵得难受,怕顾清影不悦,动也不敢动。
  何叔回头问:“三小姐,去朝复路的宅子吗?”
  “嗯。”
  顾清影往靠背上倚了倚,抬右手在眉间揉,满眼的倦怠和慵懒。
  “回去叫丫鬟带你去洗个澡,换身衣裳,然后到房间等我。”
  江琬婉愣了愣,才意识到她是和自己说话。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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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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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荒楼一折戏(六)
  丫鬟放置好新的毛巾浴衣,教过她如何用浴缸和水龙头后,便退了出去。
  浴缸旁边放着改良后的洋洗发水,施华蔻的,不必像原先那样,得先把洗发粉溶在水里才能使。
  江琬婉用水沾湿头发后打上起沫,然后往浴缸放满水,全脱了衣裳,抬脚迈进去。
  温水漫过,像有什么托着似的漂着。
  江琬婉眯了眯眼,初秋微凉,泡在里头有说不上来的舒适。
  周围静悄悄的,只有她偶尔捧起、撩到脖颈处,最后滑下弄出的水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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