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无论怎么好,总归还是自持而进退有度的。
许嘉音觉得他家教严格,又管着这么大的公司,讲究分寸是应该的。几次想要和他更进一步都被四两拨千斤地闪避过去,更坚定了这种认知。连文怡上次在餐厅里说向东“真谈起恋爱还能更好”也只当文怡是气性上头的示威,并不很信。如今亲眼看到向东这种画风,简直刷新世界观。心中五味杂陈,一时竟愣在原地。
直到文怡脱了鞋子自顾自往屋里走才追上去:“如果等等要离开的时候,你还觉得我应该走,那我一定很快离开,绝不死皮赖脸。”
文怡正在壁炉上里摸索,没细想他话中的深意,只是顺口回道:“哦?不让你走我留着你干嘛?给我加老爷当小妾啊?找小妾也找个好生养的,你连孩子都养不下来要你何用?”
许嘉音无话可接,只顾沉着脸咬着下唇。
倒是在旁边帮他打着手电筒的厉向东接了一句:“陛下,一天能就用一个设定别串戏吗?”
文怡站起身拍拍手,在向东的下巴上撩一下:“怎么了爱妃,你心虚啊?”
“讲道理,这种算是欺君大罪,诛九族的。你说我虚不虚。”
他俩一唱一和,文怡便带着向东往楼上走。
许嘉音本来黑着脸站在一边,看到他们去的方向不对,连忙又跑上前:“你干嘛?你去哪儿?”
“上楼看看,怎么?”
“你……”许嘉音下意识地做了个阻挡的姿势。
文怡笑起来:“这屋子产权是你的吗?你住这儿付租金了吗?那你有什么权利挡在这里?”
许嘉音皱着眉,又求助式地望向他身后的向东:“就算这样,我私人的东西也是我自己的,你这样是侵犯隐私的!”
“那你自己把画拿出来。”
“什么画。”
“被你掉包的,上次厉总拍给你的古画。”
“没有这种东西。”许嘉音急得脸都红起来,“我没有掉包。明明你们给的就是假的——师兄,其他事情无所谓,这种栽赃我真是受不起,我……”眼泪就滚下来。
情真意切,楚楚动人。
向东只得别过头。
文怡眉间一跳,问向东:“地下室你能开吗?”
向东犹疑:“能是能,不过他……”
文怡抓起他的袖子就往地下室跑,连着用指纹开了两道门,又摁了密码——地窖还挺大的,半边显然是许嘉音的工作台,上面放着墨水和纸、和一些装裱用品,靠墙是酒柜,一排排柜子上是向东日常喝的一些并不算特别贵的红酒。
文怡看到工作台就笑了,问向东:“你就没想过为什么画图不在书房还非得跑到这下面来?”
向东巨冤:“我是真没那么经常来这里——都不知道他……”
话没说完,许嘉音追着他们跑到地窖门口:“苏文怡你——”
他的话卡在嘴里,文怡站到酒柜前,抽出其中几瓶酒随手放在地上,在空了个的架子前飞快地做了几个动作——“咔哒”,架子弹出来,里面露出一个狭窄的方柜,柜里整齐地摆着一排尺寸各异的画轴,为首第一幅看尺寸就是这一次从卓异拍的那幅画。
文怡转过身来,终于露出一个胜利的笑容:“小音啊,你要真不想让人找到就走点心。往墙壁里藏东西的习惯从小到大还就改不了了。还有这七列第五排——你该不会真的把0705这个密码用了二十年吧?要不要这么执着啊?有没有这么恨我啊?”
——文怡的生日是7月5号。
许嘉音肩膀垮下来。
然而随即又笑了:“随你这么说吧。”
“嗯?”
文怡正觉得他态度有点不太对,门外忽然传来一个尖锐高亢的女声:“苏文怡你能耐啦?回国居然不先来看我就算了,还一回来就欺负小音?你不说帮衬我娘家人,你还踩他?我怎么有你这种儿子?”
文怡像是被人迎面当头浇了一盆冰水,整个人猛地一颤:“你……什么时候……”
许嘉音笑得更深:“在会议室里等你的时候——快出来吧,别让姑妈等急了。”
说着一转身。
就听到他压抑的委屈的哭腔:“姑、姑妈……”
文怡愣在原地面色青白。
一直站在旁边的向东这时终于走上来,环着他拍拍背:“别怕,有我呢。”
文怡在他怀里蹭了蹭才说:“我不怕,我就是难过。”
今时不同往日。
他已经不是那个可怜巴巴拼尽全力想换母亲一个微笑的小笨孩子。就算只凭他自己,也比门外的两个人加起来都要强大得多。并不那么容易受伤害了。
然而“亲妈不爱我”这种事,无论几岁,多富裕,多强大,多成熟,接受起来总归还是很艰难——就算从理性上能充分地、客观地认识,也很难从根本上克服从情感上本能的对于母亲的依赖。
尤其他又不像楚玉麟,没有楚夫人那种优秀的“替代母亲”作为心理补偿:大哥文悦的妈妈长期被严格禁止和苏家的其他人见面;二哥文愉的妈妈倒是很温柔,文怡和母亲没有被认回苏家之前,多亏这位正港的苏夫人不时接济他们,才没有真正沦落到弹尽粮绝的地步——文怡做白日梦的时候就幻想她是自己的妈妈,可惜认祖归宗没过两年,还来不及和她熟识,她就以一种决绝而悲惨的姿态离开了这个世界。
在苏夫人的葬礼上文怡哭得简直比文愉还伤心。
大家都以为他是小孩子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死亡吓坏了。
只有他自己知道,那些眼泪是献给自己心中来不及开花结果的美梦。
至于亲生母亲许安恬。
那真是文怡整个人生里冗长而无法摆脱的噩梦。
小时候,文怡不明白“并不是所有母亲都爱自己的孩子”,总觉得是自己做错了事,或是什么地方表现不够好,惹妈妈不开心,妈妈才会对自己冷眼相向,动辄打骂,总想只要表现好一点,更好一点,更乖巧一点,更懂事一点,说不定,说不定……
于是文怡在学校里总拿第一。一放学就回家。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承担尽量多的家务——事实上大概算是所有的家务,因为他不做的话,许安恬也并不会勉强接手。她仅有的劳力只肯留给自己最宝贵的弟弟。如果弟弟不需要她,她便像被仿佛被抽掉主心骨,只能在楼下打打麻将,又或者回家骂文怡:“为什么生了你这么大一个拖油瓶,如果不是有你,老娘不知道能傍怎样的大款,吃香喝辣,哪还用在这种地方憋屈!”
——直到很久以后文怡才知道,许安恬根本就憎恨他的出生:既恨他没有给她带来想象中富家夫人那样的生活,又恨他让她成为有生育史的女人,严重贬值以至于无法再觅新枝。
可年幼的文怡哪能想到这些?他只知道妈妈生气了,不知道为什么,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每每伤心难过。
却并不敢哭。
许安恬最烦他哭。只要文怡一哭,不管什么理由,都是一顿打。打得多了,文怡只得无师自通地学会在手里握着尖锐的东西转移注意力,还非常诡异地练就“把眼泪鼻腔倒流进去当成鼻涕擤出来”这种听上去既不科学又毫无意义的技能——以至于后来和唐毅之间到那种地步,都几乎没有在唐毅面前认真落过眼泪。和向东交往之后,才又慢慢地重新学会正常的哭法。
可即便这样,他还是像一切孩童那样,本着天性里的一腔热情,深爱着自己的妈妈。
任劳任怨地照顾她。
把一切好的东西都先留给她。
只要她说的话都马上同意。
她要求的事都尽量做到。
楚玉麟第一次找到文怡的时候,正是下午放学后。那时文怡的栖身之所在很深的小巷里,楚玉麟的车子太大,进不去,只得下来走。正深冬,天黑得早,巷子里路灯稀疏而暗,只有昏昏黄黄的光,把一切都照得肮脏而陈旧。随意堆放的垃圾混杂着四下横流的脏水融成一种古怪的代表贫穷和混沌的气味,老鼠和其他不明生物在这味道里来来去去地穿梭,发出令人背脊发凉的细微声响。
一切都像是随时会发生刑事案件的样子。
楚玉麟几乎开始后悔来。
这时听到巷尾传来很大的一声“咚!”——他吓一跳,下意识地的抬头看:才发现是一个很矮很瘦小的孩子,搬着一个成年女性我,往摇摇欲坠的铁质楼梯上爬,因为不小心,被搬着的女人的鞋子掉下来,高跟敲在楼梯上,发出这样骇人的响动。
楚玉麟第一反应是“发生命案快报警”。
随即发现那女人还在不断呕吐,才知道她没有死。定睛一看,又就着昏黄的灯,对了对手里的照片,才发现这一母一子,就是自己要找的人。
他很是纠结了一下,走上前想要帮忙。
到了近处却又愣住:他听到自己那个小得像一只睁不开眼的小奶猫一般的异父弟弟,不断地对被放在楼梯上暂坐的母亲说“对不起”。
“对不起妈妈,是我不小心。”
“对不起妈妈你先在楼梯上坐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