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一筐多少个?”她问。
咦,这声音……,难道看错了?叶宏定睛再看那张侧脸,真的认错人了!他用手抓了一把头发,嘲笑自己愚蠢,害得虚惊了一场。他走近两步,看他们谈生意,顺便又偷偷瞄了几眼那张脸。这是个约莫二十四五岁的年轻妇女,除了身段和发式,她和周丹没有相似之处,要不是在夜晚,要不是她穿着一件米黄色风衣,叶宏也许就不会把她当成周丹了。她随意瞧了瞧那些煤球,便到对面的超市去了。过了片刻,一位穿着西装革履、系着红色领带的先生从楼上下来,走到了板车前。他从煤球上抠下一小块,用拇指和食指捻碎,举到眼睛前看了看。
“你这煤球怎么卖?”他问。
“一筐一百二十个,”那个卖煤的男人回答说,“四十块钱一筐。”
“给我扛一筐到三楼去。”那位先生说。
那个卖煤的男人把一筐煤球挪到板车的边缘,微微蹲下身子,把肩膀放到木筐底下。他努力了两次都没能把那筐煤球扛起来,他第三次使劲的时候,叶宏伸手抬了一下木筐,他终于扛了起来。
那位先生在前面引路,那个卖煤的男人歪着脖子扛着煤球跟在后面。走了没几步,那位先生好像突然想起他老婆在对面的超市里,他停下脚步望着对面,叫那个卖煤的男人稍等一下。过了大约十来秒钟,那位妇女提着一包东西从超市出来了。夫妻俩肩并肩走在前面,说说笑笑,那个卖煤的男人扛着煤球紧随其后。叶宏站在那里,目送着他们从楼梯走上去。当他抬眼打量那座建造得别致而典雅的楼房时,不知怎么的,他脑海里浮现出他家那座阵旧低矮的木瓦房来,心中油然而生一阵酸楚和悲凉。他感到眼前的这座楼房是那么神秘,似乎遥不可及,生活在里面的人也是不可冒犯的。看着看着,他有些发呆了。
过了好一阵,那个卖煤的男人提着空木筐从楼上下来了,叶宏看到他额头上挂着一颗颗豆大的汗珠。
“大哥,你为什么不少装一点,装那么多搬起来太吃力了。”叶宏说。
“没办法啊,小兄弟,”那个男人说,“要多装才能多卖啊。”
原来是这么回事,叶宏先前全然没有悟出这个道理。
“卖一筐能赚多少钱?”叶宏又问。
“三块。”那个男人一边回答说,一边把板车的皮带套到肩膀上。
叶宏伫立在那里,望着那个男人拉着板车慢慢远去的身影,不禁感到无尽的怅然。他似乎从这个男人身上看到了他自己的影子。整天不是这里磨磨,那里磨磨,就是跑腿打杂和清理垃圾,处处受人支配不说,时不时地还要挨一顿骂。虽然是在工程队里干活,但是和这个卖煤的男人又有什么分别呢?他甚至还不如他那样自由呢。他转念又想到刚才那对年轻夫妇,他们住在豪华的楼房里,无疑是很有钱的,他们明摆着看不起那个卖煤的男人,当他扛着煤球跟着他们爬上楼时,他们显得多么神气,高人一等。他随即又想,也许将来有一天,他也会去卖煤,也许会碰到周丹和高兵兵。周丹和高兵兵家里都那么有钱,当然也住在一座华豪的楼房里,联想到他们——特别是高兵兵,带着轻蔑和鄙夷的神情叫他把煤给他扛到楼上去,他心里就很不是滋味。
他一面想一面往回走,越想心里越烦躁,越想越觉得自己活得窝囊。突然,他看到街道边有一块砖头,好像跟它有深仇大恨似的,他跑过去飞起一脚把它踢出几丈远。一只正在垃圾堆上嗅闻的狗被吓得夹起尾巴呼啦一声逃跑了,他的脚尖也被砖头撞击得钻心地疼。他先前打算去书店看书的,现在根本没心思看什么书了。他瘸着腿走到一个小店里,买了两瓶啤酒,叫店老板把两瓶都给他启开。走出店子,他举起瓶子咕嘟咕嘟一口气就把整整一瓶酒灌进了肚里去。肚子一下被撑饱了,剩下的那瓶实在喝不下去,他就先留着。
酒力发作后,他感到好受多了,晕晕乎乎地走到一个饭店外面,见那里摆着桌凳,他不管三七二十一便坐了下来。饭店的女老板把他来来回回地打量了一通,没有驱赶他。他在那里坐了足足有两个小时,慢慢把手里的那瓶啤酒喝光了才离开。
2月12日早上,叶宏还没有起床,就听到有几位工友在嚷,说公司所有的自行车全都被偷了。一时间,大家都蜂拥到楼梯上,吵吵嚷嚷,有人打电话把警察也叫来了。公司三十几位员工,有十二位员工买了自行车,每天下班以后,他们都把自行车锁起来放在门口的楼梯脚下。那道铁门随时都是关着的,只有他们公司的人和房东才从那里进出,也只有他们和房东有钥匙。大家对自行车是怎么被盗的,纷纷发表自己看法,进行各种各样的推测。门上没有被撬过的痕迹,有人怀疑房东,有人怀疑晚上门没有被关上,有人怀疑公司有内鬼,里外勾结偷了自行车。这最后一种说法让叶宏有些惶恐不安,作这个推测的工友虽然没有挑明,但是从他的言辞里,叶宏感到他在影射他就是那个内鬼。那位工友说,有些人每天晚上吃过饭就出去,每晚都要很晚才回来,不知道在外面干些什么。叶宏把公司所有人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发现只有他每天晚上都出去,每晚都是很晚才回来。他心里很气愤,但是别人没有明确指他,他也就不便为自己辩解。接着他又把头天晚上他回来时的情形想了一遍。每次出去或回来,把门关上后他都要拉一拉或者推一推,看看是否关上,这是他长期以来养成的习惯。昨天晚上他虽然喝了酒,回来的时候头脑有些不清楚,但是还没有醉到那么严重,忘记把门给关上。再说,他回来以后,有人还到外面去吃了夜宵,也就是说,他不是最后一个回住处的,所以他敢肯定这事跟他没有关系。
由于要去上班,大家吵闹一阵后就散了,警察也走了,说有了消息会通知他们。
就这样,那么多辆自行车在一夜之间全都不翼而飞了,然而,这件事情究竟是怎么发生的,谁也说不清楚,没有人能够找到确切的答案,大家都只有猜疑。
这天,袁良彬先让叶宏把他头天剩下的活继续干完,地沟冲洗干净后,马上就要在里面架设管道,他叫一位钳工教叶宏在沟壁上安装钢板。安装钢板的位置由钳工测量并固定好,而且用石笔画了标记,叶宏只需把钢板安到那些指定的位置上就可以了。那是一块块切割成四四方方的厚钢板,四只角上都用钻床钻了一个孔,安装的时候用冲击钻在沟壁上也钻四个同样大小的孔,把钢板上的孔和沟壁上的孔对好,然后用铁锤把膨胀螺丝从孔里打进去,再用扳手把膨胀螺丝上的螺母拧紧就行了。干这个活需要一点技巧,在沟壁上钻孔的时候,一定要保持冲击钻的钻头跟沟壁垂直,不然把孔钻斜了,安装起来就很吃力,很费时,甚至可能根本装不上。
要是在地面上或者墙壁上操作,这个活不算累人,但是地沟里就不一样了,地沟只有一米多深,钢板的安装位置有一排在地沟的半腰上,有一排离沟底只有一尺多高,钻孔的时候不得不半蹲着身子。半蹲着身子,地沟又比较狭窄,再加上光线又不太好,所以要保持冲击钻的钻头跟沟壁垂直就有点不好摆弄。为了不让别人找到骂他的借口,叶宏干得非常专注和小心,然而钻头有时候会遇到什么特别坚硬的东西,所以他偶尔也把孔钻偏,不过问题都不大,钢板都能装上去。
干了一天,叶宏安装了五六十块钢板,只完成了三分之一,袁良彬要他晚上加班继续干。袁良彬没有像方队长那样征求叶宏的意见,问他是否愿意加班,他是用命令的语气安排他加班,不管愿不愿意,叶宏都得服从。
下午五点半下班,袁良彬叫叶宏从六点半加班到九点半,走路的时间和吃饭的时间加在一起,下班到加班,中间只有一个小时的时间。
公司雇来煮饭的那位年轻妇女是本地人,有二十六七岁,姓蔡,工友们无论年纪大小都称她做蔡大姐。听说她老公在一家造纸厂上班,她有一个几岁的小儿子在幼儿园上学。每天下午五点钟的时候,蔡大姐都要先到幼儿园去把儿子接回家,然后才赶来给叶宏他们做饭。她一般要五点二十分左右才来,叶宏他们下班回去,饭菜往往都还没有弄好。大家对这点从来不抱怨,因为晚上几乎不加班,不用赶时间,偶尔加班也没关系,领导们对加班时间其实并没有严格的限制,更主要的是,大家认为刚烧好端上桌来的饭菜比较好吃。
蔡大姐为人随和,有时下班回去,如果饭还没有烧好,叶宏就到厨房去帮她择菜、洗菜或者切菜。以前在家里他就经常烧饭,上高中那三年他也是自个儿烧饭吃,手艺练得不好,但也不能说很差。这天晚上他要去加班,一回到住处,他就钻进厨房去看蔡大姐把饭烧好没。见她只炒好了一个菜,他又帮着忙活起来。
不一会儿,有位工友从门外把头伸进厨房看了看,然后转身走了。叶宏正蹲在地板上剥蒜皮,他抬头望了一眼,没有在意。过了一两分钟,那位工友又来到门外,又歪着头看了看。叶宏心里不禁嘀咕起来,不明白那位工友在看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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