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欣然应道:“如此甚好,章则端,去将前日梅林中雪水所烹的清茶端来,这雪水既落于花上,已染清幽,也堪为古经中所言的无根之水,用以服药,自然是在合适不过的了。”言语之中,仿佛已沉浸在修行一事里。
便有宫人步履飞快将水送上,景澜率先服下丹药,面色自若地将玉碗放回木盘中。涂山越也跟着服下丹药,袖中手指动了动,神色倒算自然。太史局众官虽面有异色,亦有不解,还是跟着端起清水服下了。
景澜身后的王宣冷漠地看着玉碗中的金丹,面上神情难辨,沈誉轻轻踹了他一脚,王宣皱眉瞥了他一眼,片刻后捏起金丹放入口中。
皇帝笑道:“这丹药神力一时难显,须得回去好好参悟,方能有所体会。”说着看向殿中的大臣们,道:“诸位爱卿?”
刚才推脱的那几人不敢再说什么,眼看太史局与司天台众官都已服下了这丹药,也只能顺势而为。其中一个身形矮胖的男人背后湿了一片,端着玉碗的手不住颤抖,犹如看见了什么极为可怖之物。
章公公将茶盏端来,轻声道:“刘大人?”
男人颤着手接过,咬牙将丹药塞进口中,夺过茶盏一口饮尽。
皇帝将这一切都看在眼中,待殿中臣子服完丹药,他才徐徐道:“诸位都是国之重臣,若能与朕一同得道长生,为后世传一段君臣相合百年千载的佳话,何尝不是一件幸事?”
言罢便道要回宫静修,自行离去。众臣拜别皇帝后散去,从殿中离开。景澜由偏殿而出,见御驾还未起,皇帝站在檐下看向远处,深宫中殿宇楼台藏在茫茫雪雾后,晦冥难辨。章公公见景澜走近,向左右施以眼色,内侍们纷纷退开,他自己也跟着退到十步之外的廊柱后静候。
皇帝回头,狭促一笑,道:“那神丹滋味如何?”
景澜道:“微苦,尚可。”她心知那根本算不上是丹药,只是经皇帝这么一番故弄玄虚,令人真以为那是什么仙师炼制的神丹。但充其量不过是用药泥捏成的丸子,又裹上金粉伪装而成,归根到底不过是一枚普通药丸,大约只有心里有鬼的人才会觉得不敢服用。
舅甥二人对视一眼,一切尽在不言中。皇帝踱步道:“适才朕见到他们服下此药后的种种神情,当真是有趣之极。”
他转身问景澜:“你说,这世上当真会有长生之人么?”
景澜道:“若是有的话,想必前朝就不会这般轻易覆灭了。想来世上定会多出几位功勋卓绝的帝王。”
皇帝哈哈大笑,声音将檐上积雪震得落下些许。他看向凄蒙迷离的雪景,收敛了笑意,道:“记得许多年前,从封地赶赴长安,踏入这深宫之时,三姐便在含光殿前等候,那时候也是冬天,雪下的便如今日这般……”
那时候他还不是什么皇帝,只是先帝众多儿子中不起眼的一个。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能登得帝阙。是以,当他走到殿前的时候,罕有地迟疑了。
“三姐。”
女人身着一袭素裙,云鬓轻挽,全身未佩饰物,目光平静道:“你来了,与我一起进殿见见父皇。”
殿中暖意融融,满殿金彩如旧,熠熠生辉。只是龙诞香燃得过了头,味道有些呛人罢了。在这香气之中,隐约有种古怪的味道。他来不及多想,一步步走进大殿深处,灯盏也随之减少。内殿里一片昏暗,只有几盏灯放在地上,如同夜幕中微弱的星子。
放眼四周,这殿里竟是不见任何摆设,连帘幔也被撤了下去,除了那几盏灯就再没有别的东西,伺候的宫人也不见一个,他不禁有些奇怪,问:“父皇在何处?”
素裙女人脚步一顿,忽地回过身来。她秀美的面容在跳动的火光中平添了几分诡异,道:“他就在此处。”
便听到清脆的声响从黑暗中传来,伴随着窸窸窣窣的衣料磨擦声,像有人戴着镣铐走过地砖,发出哗啦啦的响声。
他不由皱起眉头:“父皇在哪里?”
“……就在,你的身后。”
倏然间他回过头去,看见了此生最为难忘的一幕。
展开手掌接了一片雪花,皇帝将目光从远处收回,有些出神地道:“自那以后,朕便不信这世上会有什么长生之道了。”
景澜沉默片刻,这些年皇帝偶然与她提及生母云和公主,透过那些只言片语,她好像窥见了一个从未见过的母亲那个只顾修剪花枝,常常静默不语,在灯前持卷夜读的女人,放任满侯府的风言风语从不过问,对面丈夫移情其他女子也不在意,甚至远避襄中修养,带着女儿在山间一呆便是数年。
记忆之中,母亲的影子被烛光拉得很长,身影却单薄无比,像一抹极淡的月光。她望着自己的时候眼中总带着几分不明的悲意,夜以继日地翻阅古籍,像是在寻找着什么。
先帝三女云和公主,她的母亲,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物?
若说她淡泊,但最后持令携陈家余部入长安,以雷霆手段打压支持皇孙继位的一干臣子,最后将宁王扶上帝位。这举动几乎不像一个女人能做出来的,但她偏偏就这么做了。既然如此强势,那为何她在靖海候府数年,被满府人怠慢冷落,甚至被一小小姬妾踩在脸上,却隐忍不发,一退再退呢?
在皇帝以及一干亲近大臣的口中,云和公主实属一位极有魄力手段的女子,与景澜所知所见的相去甚远,以至于她有种极为古怪的感觉。母亲在侯府时的忍让,似乎另有一番目的,只是她那时年幼,她自然不会对自己说。
想到这里,景澜收敛心神,眼下尚有要紧的事需做,还不是胡思乱想的时候。她问:“舅父,那老道如今人在何处?”
皇帝讥讽般笑了笑,答道:“他呀,自然是去修他的无为之道了,想在这宫中寻一个清净的地方还是有的,朕就让这位仙师好好的去修炼了。”
景澜明了,点头道:“既然如此,就请他在宫中好好修炼便是。如今一切都已经安排妥当,只需等待上元节的到来即可。”
皇帝颔首,眼光锐利如刃,突然问道:“之前所说的那位刺金师你寻找没有?”
景澜果断地摇了摇头道:“不曾,谣传她在京中,其实不然。”
皇帝凝神想了一会,道:“罢了,不在就不在,如此也好。”他的声音低不可闻,神情也有几分说不出的古怪,道:“就让那……留着也好。”
景澜强压下起伏的心绪,垂眸道:“有无此人,都可按照计划行事,请陛下放心。”
听她突然改了称呼,皇帝突然笑了起来,说道:“你别说,这当昏君的滋味还不错。日日修炼道法,寻访长生,祷祝以求得仙缘!若是再来上那么一群阿谀奉承之辈,天天听他们歌功颂德,也能自得其乐。嘿!不必上朝,不必议事,再无谏官动不动直谏跪在殿外磕头……如此一想,果然还是做个无道昏君来的方便,想上朝就上朝,想大兴土木建宫殿也无人阻拦,更别提出宫打猎,御驾巡游……”
景澜轻咳了几声道:“陛下。”
皇帝正说在兴头上,冷不防被她打断,不满道:“怎么,连过过嘴瘾都不行了?”
景澜重重咳嗽,不断向皇帝使眼色,皇帝莫名其妙道:“又怎么了,你咳什么?”
皇帝转过头去一看,他身后站着一位头戴宝簪、身着凤袍的宫装丽人。她生的美则美矣,却因不怎么笑,所以显得有些冷淡:“陛下适才说什么,想当昏君?”
皇帝登时口风一转,道:“朕岂敢将有负祖宗所望,不顾社稷江山做个昏君?子喻你定是听差了,方才朕说的分明是,要当个贤明之君,名留青史呀!”
景澜行礼道:“见过皇”
皇后一把扶起她,道:“之前说什么来着,不必弄那些虚礼,叫舅母。”
景澜只得道:“舅母。”
皇后笑了笑,道:“很好,改明你若得空,来宫中寻我,前些日子我爹从西北弄了几匹好马,你挑一匹带回去骑。”
景澜迟疑了会,委婉道:“上回舅母所赠的那匹黑马已会认路,有这匹便已足够了。”
皇后出身武将世家,样貌虽生的柔弱了些,却是个上马能开弓搭箭,骑射武艺无不精通的将门女子,更使得一手好棍法,寻常习武之人远不是对手。
而这个寻常习武之人,通常所指的便是皇帝。
她瞥了皇帝一眼,皇帝登时一个激灵,道:“对,骑马好,是要多骑马!”
皇后柔柔一笑,道:“你且到一边去,等会回宫再与你算账,我要与外甥女说会话。”
皇帝摸了摸鼻子,灰溜溜地站到一旁,看见藏在朱红廊柱后的章公公时瞪了他一眼,责怪他皇后来了为何不及时通禀。
章公公一脸无辜,皇后并未带宫女,是一人独来的,他哪里会发现。
那头皇后与景澜并肩站在檐下看雪,悠悠道:“你请婚之事,我已经听陛下说起过了。他不愿答应,便将此事推给了我,说什么皇后有协理宫务之权,好让我来与你说。”
景澜有些意外,皇后笑道:“依他的意思,自然是不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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