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摘下手套,单膝跪地,双手摊平,缓缓地伏在那片冰冷的地砖上,这是一种极其庄严的仪式,在如今的卡隆极为罕见。
良久,他缓缓起身,重新戴上手套,向一旁的陈言微微颔首,随即离开。
这二人原本素不相识,却未料这一次见面以后,再见则是厮杀。
陈言并未留意这个小插曲,他也曾参与这场世纪之战,依稀只是记得这是卡隆旧族的礼仪。
注视着那座沙雕良久,陈言弯腰鞠躬,这一躬用时很久,直到背后传来了熟悉的脚步声。
那人素日一双桃花眼,见人含笑,就像一只老谋深算的老狐狸一样。
然而在他进入这里后,他的表情肃穆,神色极庄重。
极深的哀恸犹如翻滚的海浪环绕着他,他的瞳仁清亮而哀戚,隐约有着莹润的亮光。
他附身献上一束白雏菊,随后俯身与陈言一起鞠了一个久久的躬,良久才起身。
“他,也葬在这里吗?”陈言注视着橱窗里陈设的遇难名单,缓缓开口。
“也许。”
沈佳期看着那些头颅,声音是从未有过的沙哑,“一草一木是他,一砖一瓦是他。他与他的誓言和信仰,全都长眠在此。”
陈言神色疲惫,面带自嘲,仿佛重又回到了那个血色弥漫的时刻:“我知道你们都恨我。”
檀香在深处点燃,细长氤氲的香气勾起那段最不愿想起的回忆。
“那天接到联合国下令撤军的文书后,我领命撤军,撤军回国的第二天听到卡隆前线战事吃紧,谷承远失踪,我知道你们恨我,恨我没有在最艰难的时刻与你们并肩作战。”
“闭嘴!”沈佳期厉声打断他,他整个人剧烈地颤抖着,说道,“没有人会怪你面对百万平民惨遭屠戮时,你选择了放弃;没有人会怪你虽然手中有刃心中怯懦,你选择了离开。”
他的眼眶血红,显然情绪激动到了极点。
“我不怪你,我也没有资格怪你,你可以选择守护,也有权选择抛弃,这是个人的自由。”
沈佳期的语速放缓,随后沉重地开口,一字一顿道:“我恨你的是,在他最艰难最无助的时候,你带走了江泽涛。”
他狠狠出拳,打在陈言的脸上,随后抓住他的衣领将他整个人打倒在地,怒喝道:“你问过他吗,你问过江泽涛吗?他想要像一个懦夫一样离开吗,他想要一言不发地做个逃兵吗?”
那时,弹尽粮绝。
物资申请石沉大海,武装反击被冷酷驳回。
所有人困顿疲惫,饥寒交迫到了极点,连江泽涛在内,没有人料到身边的战友会突然出手,击昏自己,随后带回国内。
“你以为你在救他,却不知道像江泽涛这样铁骨铮铮的军人,逃离战场就是奔赴地狱。”沈佳期放下他,面容冷淡如霜雪。
自江泽涛苏醒那日起,他隐没了自己对陈言所有恨与情,对他只像一个最冷淡的陌生人一样疏离。
陈言的眼神落在虚空,无所依仗。
良久,他淡淡开口道:“我知道,我和他从此都在地狱。”
赵宅内。
谷明远屏退旁人,与谷衍面对面地坐在书房中。
他注视着儿子,眼神复杂。
“你想知道什么?”他淡淡开口。
谷衍的眼神无比锐利,仿佛要刺破他平淡的伪装,直接抓住真相一样,毫不退让。
“全部。”那两个字剐开淋漓的血肉,露在空气中。
谷明远声色沉稳:“我与江泽涛是好友,而他与你的大伯是知己挚友,在他来京后,我出于长辈的情意对他多有照拂,你有什么不满吗?”
他四两拨千斤的功夫极好,一番话说得合情合理,让人无从反驳。
“高官贪污,异地审理也是你对他的照拂?”谷衍嘲讽道,“为何我请周老为他写司法建议书时,他却不这么说。”
谷明远神色一动:“最高院检察长周明权,”他颇为惊讶地看向谷衍,“是找你外公引荐的吗?”
“不,”谷衍否认,“我与他有私交。”
那晚赵宅宴席后,他与那位老人曾有过一面之缘,谷衍总觉得似曾相识,后来他才想起那位周老,正是长海“那家茶馆”的主人。
当年他为了拖延时间,曾经借用茶馆厨房做过一顿粗茶淡饭,出于礼貌,他曾让沈屿送过一些饭菜给那位老人。
老人面相和善,便也乐呵地收下了。
直到前几日,谷衍想让周老为江泽涛撰写司法建议书,重新开庭审理时,周老婉拒,他才感觉事情未必有他和沈屿想得那么简单。
“您知道周老怎么说吗?”
谷明远带着探寻看向他。
谷衍慢条斯理地沏上一壶茶,为父亲添上。
谷明远抬手笑骂了一声“臭小子”,接过这杯茶。
周明权当时正是如此,他取了心爱的茶具,悠悠为谷衍添上一杯茶,神色闲雅。
谷衍神色沉静,带着几分周老的模样,气定神闲道:“时机未到。”
作者有话要说:
标题名引自《非洲国 五十年独立史》。
第48章 墓穴尚未填满 二
“他在等什么。”谷衍意味深长道。
“联想到周老落户长海,又在前几年回京,如此巧合,我有了一个猜测。”
谷明远放下茶杯,凝神看向谷衍。
谷衍整个人站在光影之中,面容看不真切。
他的声音带着看透一切的了然,声音低沉充满磁性。
“他在等江泽涛。”
“自江泽涛入狱起,整个局便点活了。”
“剿杀沈屿的人也不是针对他,而是在合力封杀关于江泽涛的有干人等。”
谷衍微微一顿,“最初我不明白这是什么样的人,会让那群人在皇城脚下公然引发炸弹,后来陈言提醒了我。”
“江泽涛已入狱,只可能是与他有关的旧案旧人。”
他会是谁呢?
狙击,绑架,爆炸,肆无忌惮,明枪暗箭,会是什么样的人引来这么大的忌惮,在首都北京卷起这样汹涌的惊涛骇浪。
他必然手握重权,又或者身居高位。
他必然与江泽涛有血海深仇,又或者关系匪浅。
那座幽深的祖宅,年迈悲哀的老人与没有名字的牌位。
那个静谧的校园,心有不甘的陈言与讳莫如深的往事。
重重迷雾之中有荧光闪耀,指引着一个名字。
“你的大伯,谷承远。”
似有梵音声,自九重天上传来。
黄沙掩盖的陈年旧事,自谷明远开口后,大风刮过,那个名字终于显露在阳光之下。
谷明远恍若卸下重担,如释重负说出那个名字。
他的眼光飘得很远,落到儿时追着承远奶声奶气喊“哥哥,哥哥”的画面。
落到青年被承远偷袭无可奈何道“哥,你多大了”的时刻。
落到最后一面,谷承远背梁挺直,跪在地上,父母椎心泣血,痛不欲生的一幕。
曾听母亲说起,他出生时,谷承远推了所有公务,披星戴月地赶来医院。
小婴儿还没睁开眼,小脚小手乱蹬乱动,那一动就抓住了哥哥的大手。
谷承远笑得明朗至极,仿佛奔波的疲惫都被那一抓卸没了。
他很轻很轻地回握住那只小手,声音里尽是绵软与认真。
他柔柔地说:“明远睡吧,哥哥会保护你的。”
他未食言。
从此谷家小公子每日都玩得舒心畅快,丝毫不受家世姓氏影响,意气风发至极。
岁月静好之下,有人为你负重前行。
卡隆屠杀是所有人命运的转折点,在此转折点之下,所有美好至善的假象被人一把撕开。
谷承远失踪,谷明远继任家主,谷衍出生。
“江泽涛与承远袍泽情深,自承远失踪时起,江泽涛与我便一路追查他的下落,也是在五年前,我们对当年那场大战,发现了一丝端倪。”
谷明远神色平静,缓缓开口。
“您是说卡隆一战吗?”谷衍问道。
同为军人,谷衍对血色卡隆并不陌生。
那是近代以来,最残酷与剥夺人性的种族屠戮。
史称血色卡隆。
古老的卡隆在原殖民国的唆使与强迫下,统一的国家被强行划分为胡莱族与图南族。
两族彼此之间积怨已久,冲突不断,在原殖民国与当局政府的不断挑唆下,终于爆发战争。
迦太的清晨,卡隆人于教堂院落举行弥撒时,胡莱族敢死队突然闯进来,朝人们的臂,胸,脸和脖颈猛劈乱砍。
大屠杀随后在全国范围内爆发,又称血色卡隆。
那时,谷承远任中国赴卡隆维和部队高级指挥官一职,同行的其他军官有江泽涛,沈佳期和陈言等。
谷明远开口道:“陈言曾经收到一封文书,由联合国发送,指示全部驻外联合部队撤离。”
“然而那场屠杀是以平民为清洗对象,承远不愿退出,他宁愿以志愿军的身份,组成最后一道防卫线,留守卡隆。”
谷衍沉声道:“既然是志愿军的身份,他自然可以留守。”
谷明远厉声道:“如果那封文书是假的呢?”
陈言猛然抬头看向沈佳期,难以置信道:“不可能。”
沈佳期一字一顿道:“联合国有此决议不错,但这封文书提前两周下送至各维和部队手中,两周可以做什么?筹集物资,上交武器,重新部署军队,组织反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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