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广腾出没擦破的那只手,把他手用力一抓,说:“不用了。”
☆、四
马萧萧坐在大教堂的台阶上吃午饭。
教堂大门紧闭,挂着牌子,婚礼演练。
来了一个月,他还没有机会踏进教堂一步。
他们实验室在西校区的边缘,离住处步行不用一刻钟。只有到东校区上写作课,过来倒校车,才在教堂附近转一转,沾沾人气。
平心而论,马萧萧更喜欢东边。新生宿舍和人文学科都在那边,开阔的大草坪,文艺复兴式的红砖建筑,雪白的穹隆圆顶,门前包着一排胖乎乎的多立克式罗马柱。
像一个巨大的微笑。
第一次去,透过车窗,望见草坪上有人打球,支着两个圆环做篮框。下车发现,不仅打球,人人都骑着把扫帚一颠一颠。平地魁地奇球,哈利波特飞到了现实里。
马萧萧忍不住笑起来。对面一阵惊呼,鲜红的Quaffle骨碌碌滚到他脚边。
他俯身捡起来,用力抛回去,喊了一声Chaser。应声接住的是个姑娘,金发高高拢起,长腿,戴着彩色条纹的护膝。
对面吹着口哨鼓起掌来,冲他竖大拇指。
黑白红黄,彩色的头发和瞳孔,年轻人都长着一张没有受过欺负的脸。
马萧萧在实验室问Rachel,本科一年学费多少。
四万刀,要换专业或者修双学位,一个学分一千刀。
Rachel本科换过两次专业,原先是教育,后来是医学,最后到了心理学。
达村的最低生活成本是一月两千多刀。马萧萧的奖学金是一月一千六,单过日子,绰绰有余。
难怪都没有受过欺负。
你知道的,学校喜欢中国学生,总是一次性把学费付清了。许多专业,硕士九成是中国人,美国学生很多申请贷款的,毕了业慢慢还,有的还还不出来……
Scott就是,如果不是为了还贷款,可能就留在中国了,和他那漂亮的女朋友一起……
为表礼貌,马萧萧做过几顿饭,请蒋老师一起吃。为表礼貌,他也吃了,不置可否。马萧萧说,我做饭太四川了,是不是不合您口味。蒋老师说,是,是,很好的,我已经很久没有吃中国菜了,熊猫连锁就那几样菜,都快要忘记中国菜什么味道了。
马萧萧稍微梳理了一下逻辑,才明白他的“是,是”是英语的习惯。
然而Scott直接双眼放绿光扑上来,哦,萧萧,你太甜了,麻婆豆腐,这是什么?鱼……啊,鱼香肉丝,酷,你知道吗,十……二年前我第一次去中国,中文菜单看不懂,只认得宫保鸡丁,吃了一个月的鸡丁……
徐广趴在楼梯扶手上说,但是这并没有消减你对中国的爱。
No…no…萧萧,will you marry me?
马萧萧:……
徐广在楼梯上做了个惨不忍睹的手势,笑着走下来,大步优雅。
马萧萧觉得徐广不太喜欢蒋老师,虽然表现得十分克制,如他一贯的彬彬有礼。
所以他做好了菜送过来,厨艺是中国学生的社交利器,所向披靡。
来吧,我没有宗教信仰,我们可以办个户外婚礼,或者大教堂,如果你喜欢,你喜欢大教堂吗?
……Scott你女朋友要来杀我了。
你喜欢大教堂吗。
西校区似乎总是无风的阴天。空气微微湿润,潮气从地面的石砖底部蒸腾出来。
假如晴天,草坪上到处散坐着星星点点的人。学校把落叶在草坪上推拢踩实,走的人多了,也就成了路。
松鼠尾巴一拱一拱,跳来跳去找吃的,时不时沿着树身悄无声息就上去了,如履平地。
大教堂就在那里,哥特式乐园的中心,石料据说有二十四种不同的颜色,汇成一片泥土一般的暖棕,于有光处折射出浅浅的虹霓。左右的方庭若断若续地向外包抄,中轴线一路向南,串联起数个同质地的圆形花坛。
西校区就像密林中无声延展的巨石阵,怒目而低眉。
设计师是个黑人,还是女人。说不定过几年,又会考据出来是同性恋。
政治正确万岁。
西侧的方庭,一扇窗子垂下一面很大的彩虹旗,已经褪色发白。
马萧萧第一天就注意到了。
校车打了个弯,在广场前停下来,马萧萧急急忙忙把饭盒盖好,放进纸袋里,起身跑去。
马萧萧在Ihouse的邮件列表里看到写作课的通知时,报名已经截止了。
在国内,伍钰昆说他,你要学会argue。
于是他直接写了个邮件给主管老师,对方问他要sample,他发过去一个,argue成功。
然后课上连得三个C。
然后第一篇SCI收到编辑回复,大修。
马萧萧表示生无可恋。
然而这里没有人催他。在Timothy那里也只是熟悉情况,处理些能对接的数据。国内所有的事情都交待出去了,从实验室的进度,到伍钰昆的□□簿。
似乎怎么样都无所谓,巨石阵和罗马柱令时间粘滞不前,主线剧情远在大洋彼岸。
“秋天到了,红叶疯了,”张旭光说,“大把时间,那就谈个恋爱吧,东方美少年。”
马萧萧说:“你以为我是你啊。”
张旭光:“不要不好意思,我造,国外美少年比狗还多。”
马萧萧:“人都看不见几个,还美,还少年,还狗。”
他把手机放在打印机上,愤愤拉开柜子,新拆一包纸。
张旭光:“火气不要那么大,我家那个小孩最近有找你吗?”
马萧萧:“又找我做啥子?”
张旭光:“这不是问你吗?没有就好。”
马萧萧出国前两个月,张旭光新谈了一个男朋友,比他小八岁,还是大学生,还是异地,还是网恋。
马萧萧当时知道了,说,你是中学生吗。
张旭光说,大博士,你不懂。
马萧萧说,我是不懂,这怎么能谈得起来。
然而他们就是谈起来了,一样地早晚查岗,争风吃醋。
有一次吵架拌嘴了,那小孩不知怎么,摸到了马萧萧的微博,发来一条私信,说,你好,我知道你是张哥的闺蜜……
马萧萧忙着出国,一个月后才看到。本来想回复,你全家都是张哥的闺蜜。再一看,是些小孩气的诉苦的话。最后说,我只是心里没有数,这种关系到底算什么,你不要告诉他。
马萧萧看着,觉得小孩子倒是认真了,想起上大学的时候,在中学的心理咨询室实习,就有点心软,职业病发作,开导了他几句,说,想聊天可以来找我,没关系。
也不好专门和张旭光汇报,后来逮到机会,提了一声。我觉得你们这样,不能给人安全感,这不是正常的亲密关系。
张旭光说,他缺什么安全感,他自己都和我说了,家里房子都给他买好了,毕业肯定在家里结婚的。
马萧萧说,那你和人家玩个锤子。
张旭光坏笑,就是玩个锤子,不和人家玩,你的给哥玩哦。
马萧萧不吃他这套,你情我愿,玩嘛,你玩一个给我看哈,见都没见到,摸都摸不到撒。
张旭光就烦躁起来,这话你去和他说,哪个又要玩又要作哦。
马萧萧就不说话了。张旭光没有安全感不是一天两天了,也不是个所谓三观正的人,他早就知道,之前还找过已经结了婚的。
但他不做评价。道德评价的依据是行为还是结果,他还没研究出来。
还没人研究出来。没人研究得出来。
人是很脆弱的,不断在改变。
只有上帝有权judge。如果有上帝的话。
马萧萧没有告诉徐广,那天他们站在大教堂下,他心里想的是这个。
张旭光:“讲真,老外应该很喜欢你这样子的。”
马萧萧:“你以为人家是你啊。”
张旭光:“你行不行,锤子行不行,你是不是不行?”
马萧萧:“你以为我是你啊!!!”
马萧萧把手机往包里一丢,呆呆坐着看打印机吐纸。
晚饭时间,图书馆里弥漫着一股汉堡味道。
隔壁桌黑哥们占着公共电脑玩钻石消消乐。
有个梳长辫子的印度姑娘过来,眉心点着颗吉祥红痣,口音奇重的英语,问他借笔。他看到填的也是DS2019表,也是访学,低声说了一句,欢迎。姑娘温柔一笑。
Namaste.
印度式的问安。心中的敬意,我和你。
Keep the heart of the university listening to the heart of God.
文化冲击。
马萧萧觉得被治愈了一点,应该原谅张旭光。
掏出手机看了一眼,张旭光回复:“你以为你是复读机啊!”
马萧萧把手机又放回去了,打消了这个念头。
马萧萧在广场上等校车。东西方庭的灯火一点一点亮起来。礼拜堂的小花窗流动着五彩晶莹的光。大教堂没有景观灯,沦为了一道黑沉沉的影子。
一辆小甲壳虫闪了闪灯,悠然在旁边停下,吕芳从车窗探出头:“马萧萧!”
吕芳说:“没关系,你想笑就笑吧。”
黎音音在副驾上说:“我第一次看到车的时候先笑了三分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