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正衍洗耳恭听,果真因那压箱底的绝招豁然开朗。
“要让追求者知难而退,最好的办法是让他对两个人的未来失去信心,你不想直接拒绝伤他颜面,那就自我牺牲一下。去他跟前装穷卖惨,说你家如何如何穷,负担如何如何重,他跟你在一起半点好处捞不到还会跟着吃苦受穷。在对待经济问题上同性恋和异性恋没什么差别,有的反而更势利,知乎君看样子蛮现实的,你用这个办法八成会见效。”
这无疑是最厚道的分手策略了,所损伤的不过是一己颜面,谢正衍跟世人一样也脱不了虚荣心樊累,但拿来跟良心和安危做比较也会立刻靠边站。而且他根本不用撒谎伪装,因为对他而言穷困简直俯首皆是信手拈来,足令家境小康的知乎君惊耳骇目。
夜里他拿出备考的精神头儿充分准备一番,次日清早跟知乎君碰面后对他说想临时取消原定计划,带他回自己老家看一看。知乎君喜出望外,忙要到超市为谢家长辈买见面礼,谢正衍阻止,说父母都不在家,自己也不希望他为此浪费钱。
知乎君家教良好,不能赞同此种说法,笑道:“小笛真是的,就算伯父伯母不在,我第一次登门拜访也不能空着手啊,至少该买点水果,等他们回来吃也好。”
“不用,我说是浪费就是浪费,你跟我去了就知道了。”
谢正衍的坚决先给知乎君镀上一层疑问,等来到那条穷街陋巷,看到谢家破瓦寒窑般的老屋,他先前的惊喜都被破弄堂里刮来的寒风吹散,惊讶的东睃西觑,可能怀疑自己穿越到了忆苦思甜的老电影里。
谢正衍感谢冷风能给自己的脸降温,一想到即将摆脱情障,羞耻也化为坦然,平静的问知乎君:“我就是在这儿长大的,直到大学毕业后才一个人出去租房子住,你大概从没见过这么简陋的住房吧?”
知乎君拘窘强笑:“沈阳前些年也挺多这种房子,这几年拆得七七八八了。”
谢正衍笑了笑:“在上海,像我们家这样的就是标准的社会底层贫民,附近菜市场的菜贩有时都会讥笑我们,说我们住的屋子还比不上他们乡下的猪圈宽敞。”
知乎君无措陪笑,面如浇蜡僵硬不堪,谢正衍满意他的反应,但又觉得扎眼刺心,快速扭头跨进院子,知乎君急忙跟随,不留神踩到水泥地上的凹坑,几乎单膝跪地。
谢天德正要出门买菜,见侄儿带朋友回来,高兴的迎他们进屋。知乎君被安置在小碳炉边,抬头便是几乎压顶的木楼板,那上面有几条鞋带宽的缝隙,能望到屋顶天窗上洒下的白光。谢正衍注意到他在短短几分钟内五次仰面扫视那些楼板缝,神情从最初的错愕渐渐转化为不安,估计对这座破屋子的坚固度深表怀疑,怕那呲牙裂嘴的楼板会突然垮塌砸中脑袋。
为了进一步加深他的忧疑,谢正衍等二叔离开以后邀请他上楼去看望奶奶。他们一前一后攀上那古栈道般狭仄的木楼梯,掀开楼板盖,一股混合酸腥味的粪便臭气呛得人直发昏,谢正衍知道奶奶又失禁了,让知乎君先下楼等待,自己去厨房舀来一盆热水,端上楼为奶奶清洁擦身,垫上尿不湿,又更换过衣裤,收拾干净后再招呼客人上楼。
奶奶躺在褥子上,褥子铺在地板上,她在这屋里的床铺早在她彻底糊涂的那天便被拆散改装成龙虾店工人们使用的小板凳,开始睡在楼下的潮地上,再后来就被驱逐到门外的窝棚。这几天谢天德和谢正衍没舍得让她外宿,但也不敢让她沾廖淑英的床,便在二楼相对干燥的楼板上搭了个临时地铺。这个舒适温暖的窝令奶奶惬意,此刻她穿着干净的衣服,蜷在窝里吸手指,满脸皱纹恰似老树纹理,神态却天真烂漫得宛如个刚落地的小婴儿,然而在外人看来,她更像迷失在生命盲区的不生不死的怪物,观之心惊肉跳。
谢正衍在褥子边的楼板上席地而坐,低声请求知乎君谅解:“这里味道很难闻,可是奶奶年纪大了,我不敢开窗户透气,请你忍耐一下。”
知乎君缓缓蹲下,局促的问他老人病了多久,是否还能好转。谢正衍一一细答,完了又说:“她只能暂时呆在这儿,过几天我妈回来就会把她赶到院子里的窝棚去。”
知乎君惊讶的转过脸:“为什么?你妈妈和你奶奶关系不好?”
听谢正衍详细描述了这个家曾经水火不容的婆媳关系,他已愕然到失去基本的评判力,叹气见怜:“矛盾再深也是家人啊,尊老爱幼是我们国家的传统美德,看在丈夫儿子份上也该留点同情心吧。”
谢正衍不禁轻笑:“我妈的意识里没有尊老爱幼四个字,不,应该说她只爱幼,对我大哥非常好,可是对我……”
知乎君忙问:“她对你也不好?”
谢正衍脸上的自嘲更浓,摇头说:“我不想说母亲坏话,可是小时候我真的很怀疑自己是不是她的亲骨肉,印象中好像从没在她身上感受过母爱。”
说到这儿,他认为是时候向知乎君摊牌了,定一定心神,提起胆量问他:“小知,你知道我为什么带你来这儿又跟你说这些吗?”
知乎君茫然的微微耸肩,但似乎已做好心理准备,面朝他端正坐好。
谢正衍不敢直视他的双眼,垂首,以目光为拐杖,在身体和地板间建立支撑,为避免出错,声音尽量放低放缓。
“我知道你很喜欢我,也很谢谢你这片心意,可是正如你所说的,感情不是儿戏,不能凭一时冲动草率决定,两个人想在一起必须为未来做好打算。可是我办不到,眼前的生活让我迷茫,我随时随地都在恐慌也看不到未来。这里的情形你都瞧见了,我不知道我家里到底穷不穷,只知道我一直过得很穷,我曾经被父母当做礼物送给亲戚,后来又像不合格的商品被他们退货,我有两对父母,却活得像个孤儿,在这个家我是多余的人,我母亲容不下我奶奶,将来也容不下我,现在就是这座破屋子也再没有我的栖身之所。我在一家随时会倒闭的小公司干着毫无前途的工作,每个月收入只够艰难糊口,我每天都很累,为生计发愁,根本没有心力建立恋爱关系,更没有能力让别人幸福……”
“别说了。”
知乎君急声打断他,眉目间溢出疼痛,低声追加一句:“小笛,你不用说了,我明白你的意思。”
以为他已对景挂画回心转意,谢正衍如释重负又顾影惭形,准备接受居高临下的同情,岂料知乎君挺直腰板后所说的竟是一番与想象差之千里的道白。
“小笛,我以前隐约能感觉到你生活不太如意,今天才知道你过得这么苦,你父母这么对你实在太不应该了,或许他们也有自己的难处,可站在你的立场上看,我对他们的行为无比愤怒,为人父母怎么能这样虐待自己的孩子呢……”
知乎君伸出一双手握住谢正衍肩头,激动得眼泛热泪,没等他失慌开口,抢先一步坚决表态:“如果你是受家境所累才不肯接受跟我交往,我现在就可以向你保证,我看中的是你这个人,此外没有别的附加条件。你再穷再落魄都不要紧,我不需要你给我幸福,只想用我的爱来让你幸福。这个决定是一开始就做好的,现在更强烈了,我要加倍付出加倍对你好,弥补你没有得到过的温暖……”
这些春风拂面的话其实是一阵核弹冲击波,将谢正衍脑子里的驱动器刮得肢解散架,大大小小的零配件满地散落,寻觅它们各自希望获得的位置。撇开震惊、惶灼、恍惚这几个主体元件,那些细小的惊喜、欢愉也像螺丝帽在地上轻浮打转。二十二年卑微人生里,第一次听到如此郑重的许愿,他怀疑对方是不是认错人,或者眼睛屈光异常,过分美化了他给他的视觉印象,因为就他一贯的自我认知来看,他实在不配获得此等珍视。
瘫痪的神经网络尚未复联,知乎君又为这一允诺提供担保,他急匆匆打开挎包,取出一个正方形的小盒子,那是只精美的手表盒,谢正衍每天上班路过伊势丹百货时都会看到商场外墙的巨型广告牌上打着跟这小盒子上相同的LOGO——西铁城
知乎君揭开盒盖,从盒子里的黑丝绒内衬上摘出一道雪也似的光,这道光和破旧的小阁楼格格不入,分明是一位高贵的天外来客,被昏蒙的人强行绑架到此。所以当知乎君捉住谢正衍的左手腕,将这道光小心翼翼套上去时,谢正衍从光芒里清晰感受到与自身相同的不情愿,原本轻盈的手表也因此一下子变成了沉愈千钧的镣铐。
“喜欢吗?这是我特意为你挑选的,想到你很瘦,表带可能会显宽松,专门让店员帮忙修改过,现在看尺码还挺合适。”
知乎君捧着谢正衍戴着手表的左腕,仿佛捧着一顶能赋予幸福的王冠,他的瞳仁向太阳借贷了力量,蓄满明晃晃的光,透出一种披荆斩棘的力量,和手表的光一起狠狠扎谢正衍的眼。感觉到疼痛,他的手不由自主往后缩,却被知乎君紧紧抓握,绝不松手的架势,像逮住一条拼命逃窜的鱼。
“小笛,我是认真的,请你再考虑一下。”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