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终究是自私的人,悲痛无法为其洗礼。
秦瑞像是故意无视他显而易见的痛楚,在他身旁坐定,凝视那长满黑斑的藏尸袋,妖月映照下他静美的眼神显出丝丝痴迷,仿佛摆在眼前的是一件无上华美的雕塑,比他以往任何一件作品都令其满意。
“那天,他来找我,说你是他一个人的,警告我不准再勾引你,也不想想我怎么可能听他的,那种小市民出身的贱人我从来不放在眼里,若不是因为你的缘故,他根本没机会跟我讲话。”
秦瑞嘲弄的语气滤不出哪怕一丁点愧悔,从见到苏黎的第一面起他就没有停止过对他的鄙夷,他的身份、财富和美貌有足够实力支撑傲慢,顾长生相信当年正是出于这种强烈的优越感秦瑞才会对自己回心转意,因为骄傲如他,不能忍受交往过的男人找一个与他音容相似的下等人做他的替身,势必夺回所有权,向众人宣读优胜劣汰的真理。
顾长生还知道比起秦瑞的强势,苏黎对他的那种依依眷恋更像爱,可在衡量时他却向前者做出倾斜,人都是贱骨头,尤其是男人,失恋的烙印永远比温柔依恋刻骨,轻易收纳的心是不受珍惜的瓦砾,得不到的情才是遥远苍穹中闪烁的星子。复合的这三年秦瑞人虽然回来了,却仍旧对他若即若离,用忽冷忽热的绝招引逗他,辖制他,假如不是一周前他无意中发现那个骇人的隐秘,或许还会像灌饱迷魂汤的醉汉在他的掌心里滑稽起舞。
“我们没吵几句,他就掏出刀子,说如果我再继续缠着你就杀了我。我骂他只会说大话,平时连条鱼都不敢杀的人哪里来的胆量行凶呢?我不停嘲笑他,说你只是拿他当我的替身,根本没有真心喜欢过他,而他又是那么低贱无能的一个人,连我的影子都不配做。我越看他越可笑,忍不住大声笑起来,这下终于把他给激怒了。他举着刀疯吼着扑向我,我们在客厅里扭打,他打不过我,竟然像疯狗一样死死咬住我的脖子,我的喉咙里很快冒出浓浓的血腥味,喉管都被他咬破了……”
顾长生默默听秦瑞讲述博斗情景,他想秦瑞一定又在夸大其词,他从未在他脖子上看到过咬痕,而且,假若他当时受了那么重的伤,早就失去自卫能力,如何还能反手杀人?
而秦瑞丝毫不怕虚夸败露,继续兴致勃勃描述作案经过,神态渐入亢奋,竟像得胜的将军炫耀旷世战绩般自豪。
“我一刀捅在他肚子上,往回一拉就钩出热腾腾的肠子,然后再一刀戳在他的胃部,亲眼看到血像水泵发射一样直喷到天花板。他倒在地上放声惨叫,我从没听过那么难听的叫声,像鬼在哭,耳朵都被刺痛了,马上追上去狠狠补了几刀。我故意避开致命的要害,打定主意慢慢折磨他,他那样羞辱我,我才不要他死得那么痛快。可是我动作很快,不一会儿他身上就布满大大小小的血窟窿,血一股一股从里面冒出来,流的满地都是,好像快没过我的脚趾了。他渐渐叫不声了,嘴巴像金鱼一张一合的吐着血泡沫,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我最想下刀的地方明明是他的脸啊。于是我去厨房里挑选最大型号的菜刀,当我回到客厅时他已经断气了,真遗憾,这贱人就这么轻易的死了。我更加愤怒,举起菜刀朝他脸上狠狠剁下去,力道比之前更狠,频率比之前更快,那感觉真是畅爽极了,你完全不能想象我当时有多高兴。没过多久他整个脑袋就变成摔碎的西瓜,分不清哪儿是骨头哪儿是肉,我看到他豆花似的脑浆在血泊里蠕动,你以前说人的大脑是灰色的,原来真是这样……”
顾长生终于孱弱的抱头哀求,恍如身历其境,那些恐怖的刀光血影全都历历在目,他乖顺温柔的苏黎,比谁都深爱他的苏黎就被那样残忍的虐杀了。
“够了,别说了,秦瑞,我求你别再说了……”
一股力量从慴惧深渊中腾起,他一边哀求一边趔趄上前,拖起那只袋子。
好轻,那曾经被他紧拥的清癯身体已然萎缩成一抔尘土。
好重,沉甸甸的罪孽如同天塌地陷产生的巨石,之后生生世世托生牛马,终日肩驼背扛也难以移清。
顾长生止不住绝望呐喊,赌上亡命之徒的潜力,将口袋推入汹涌浪涛。饥饿的海立刻囫囵吞咽这份牲礼,一瞬间万籁俱寂,顾长生的心整个空了。
秦瑞袖手观望他一系列疯癫举动,等他像腐朽立柱滚倒在甲板上,才以优雅的身姿靠近。
“长生,你说警察会发现苏黎已经死了吗?”
明明是干系切身危亡的问题,他却依然使用旁观者的口吻。顾长生真有点恨他了,可这恨稍纵即逝,已经永远失去苏黎,再失去秦瑞,他就真的一无所有了。
因此只能让自己麻痹,把一切交给大海隐藏。
他在秦瑞搀扶下爬起,企图做个劫后余生的幸存者,和秦瑞讨论善后事宜。
“苏黎是孤儿,跟养父母也已断绝关系,失踪再久也没人在意。张警官只是例行公事查问失踪人口,不会认真追查线索,明天等他来了,我编个理由骗骗他也就过去了。”
“他的大学老师怎么办?不是说希望他回去参加校庆吗?”
“那也是例行公事,他没有要好的同学朋友,在学校也是可有可无的存在,不去也不要紧。”
秦瑞了然的吐出长长一个“哦”音,然后黑暗像幕布横埂在二人之间,他们都不做声了。周围险涛喧腾,腥风逞凶,这艘群兽围困的孤舟突然有了泯灭之感,令人看不到归途也看不到明天。
良久,秦瑞幽幽叹息,问他:“长生,我杀了苏黎,你不恨我吗?”
顾长生愣了愣,无奈摇头:“那是场意外。”
又不得已撒谎了,当他把秦瑞苏黎分别搁置在黑白战棋两端时,棋盘上纵横的经纬早已拼凑出结局,能够预见到的发生,又怎么能归为意外?
谎言啊,恰似连环结扣,一个开端即可触动无数个后续,他深怕秦瑞追究,只好再往前陷一步。
“我不怪你,让我们忘掉这一切,重新开始吧。”
酸楚的鼻音很快被他咬牙咽藏,他听到秦瑞叮叮当当笑起来,他从没听他发出过那样明朗的笑声,他一直是庄矜自持的,不像苏黎那么天然,换句话说,这更像苏黎的笑声。
秦瑞和苏黎不止外貌像,连声音也像,可像到这样如出一辙的地步,一定是太过伤心导致的错觉。
他想叫他回船舱休息,住笑的人掏出一包香烟。
“你太辛苦了,抽根烟放松一下吧。”
秦瑞将香烟递到他嘴边,又捂住打火机的火苗,小心翼翼替他点着。他是养尊处优的大少爷,很少如此体贴的服侍人,顾长生觉得他突然温存得十分陌生,但僵冷的胸膛确实需要借由烟火烘暖,便顺从的接受了这份体贴。
今天的烟分外苦涩辛辣,也许又是心理因素导致的感官偏差。
秦瑞凝睇他指尖渐逝的香烟,自己也取出一根点上,一次吞吐引发剧烈咳嗽,顾长生忙替他抚背,关怀道:“你戒烟三年了,已经抽不惯了吧。”
秦瑞抬头微笑,眼眶里噙着一汪春水。
“以前我说烟味好苦好涩,你骗我说抽习惯就好了,可是我抽过好多次还是不适应,长生,你是不是在骗我呢?”
一阵惶遽掠过顾长生的头皮,他毛骨悚然,好像大海中凭空射出一枚毒镖贯穿了他的心脏。
秦瑞看他的眼神越发痴了,举起手电,让光束集中到左手背,吸引他聚焦。
“三年了,一直没让你看这块伤疤,现在来好好看一看,这里面有什么。”
顾长生的视线不受控的停泊在那丑陋的疤痕上,它就像一潭红色的泥泽,中央隐约浮着一点青黑,不大不小,刚好是一粒绿豆的体积。
惨叫划破他的喉咙,他撞鬼似的拼命后退,连滚带爬四处躲闪,转眼涕泪交流。
“你、你是苏黎!”
“是呀,长生,你怎么到现在才认出我呢?”
对面的男子神情哀怨,摘下面具恢复本身,不再刻意模仿清冷语气和孤高仪态,他便恢复到顾长生熟悉的样子——血肉生动,如假包换的苏黎。
看到本该在冥府控诉的苦主陡然变成阳世讨债的冤亲,顾长生惊魂丧魄,抓住船舷,像一只折翅海鸟剧烈抖颤,哭丧着喊:“这是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
天地无言,唯有苏黎能为他解惑,揭穿这惊世的谎言。
“没想到吧,三年前被杀死,肢解后埋入油罐,前天重见天日,刚才又被你扔到海里的人,其实是秦瑞。”
苏黎冷静到匪夷所思,俨然一个早已看透未来的预言家,波澜不惊的回顾始末。
“我杀了秦瑞以后分尸藏好,那贱人习惯装高岭之花,身边也没有亲近的人,让我有充足时间清理现场销毁证据。冷静思索几天后,我拿着他的身份证和存折去银行重办密码,柜员没有丝毫怀疑,虽然不想承认,但在外人看来我和他的外表的确很相似。这相似可以帮助我掩饰罪行,并且成功取代他的一切。可是对我来说这些还不够,我知道其他人或许会弄错,但你不会,你能轻易分辨我和他的不同,要骗过你得用更高级的手段。于是我拿着他的钱找到国内顶尖的整容医生,靠他的手术刀彻底消灭了我和秦瑞在外观上的差别。出来的效果很完美,尽管每次照镜子我都恨不得掐死里面的人,但如此一来我就能靠这张脸牢牢抓住你的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