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顽童出入的天井,谢正衍到家了。这栋老掉牙的“祖宅”似乎比一周前更显凄清破旧,打满水泥补丁的墙壁又增添几道新裂缝,一楼的推拉窗也已经关不上了,像个豁嘴的傻儿愣愣面对外客,令人倍感尴尬。二楼支出的晾衣架上,大红大紫的内衣内裤正随风摇摆,生锈的空调机箱啪嗒啪嗒滴水,看来父母还没叫人来修理。
家门敞开,门边靠着一把被灰尘污渍抹去本色的老竹椅,上面蜷缩着一位跟竹子一样枯瘦焦黄的龙钟老太,双手捧着不知是什么的吃食不停在光秃秃的牙床间来回磨蹭,制造出吧嗒吧嗒的粘响。谢正衍走到她跟前,望着她灰白的眼珠轻喊:“嗯奶,吾回来啦。”
老太太目光呆滞,嘴里的吧嗒声并未止住,她的阿尔茨海默症已相当严重,智力退化到婴幼儿水平,遗忘了包括自己在内的一切人和事。谢正衍是亲眼目睹她从一个霸王似的毒舌恶婆一步步沦落到此种凄惨境地的,心情也随着她的病情恶化日益复杂。
记忆里,奶奶从来无关慈爱,她凶悍暴躁,成日里斗鸡样东啄西啄,不待见家中任何人,最厌恶的就是他这个“去而复返”的小孙子。谢正衍读初中以前每天早上都会挨她一顿打,理由千奇百怪,筷子拿反了,眼屎没擦干净,衣领没翻好都能招来藤条和耳光。每次听到奶奶挤眉瞪眼吼他“没家教”,他便委屈,认为奶奶的要求太严苛,有钱人家还没这么多讲究呢,何况他明明是家里最懂礼貌的人呀。
为此他一直以怨报怨的恨着奶奶,时常偷偷骂她老不死,甚至在她生病之初还有些仇人遭报的痛快,可后来眼见她的状况一天比一天糟糕,又渐渐动了恻隐,尤其是看她被翻身做主的母亲打骂虐待时,更是受克制不住的怜悯心驱使替她辩护求饶,他们这个家一直推崇弱肉强食的生存定律,这正是他生活痛苦的根源所在。
在他家左边与邻舍之间隔着一条1.5米宽5米长的黑缝隙,被搭建成厨房使用。此时厨房里锅碗瓢盆正在唱歌,谢正衍走过去,向昏黄灯光下忙碌着的矮胖利落的身影客气的喊了声“桂嫂”。
桂嫂应声回头,报以粗亮的笑声:“小衍回来啦,侬吃饭没有?”
她一口硬邦邦的扬州腔,土气,却让这座冷寂的屋子显出一点生气。七年前谢正衍初见她时还有些嫌弃她身上乡下人的粗莽,如今却觉得她是身边熟人里能教他放松的一个。桂嫂并非谢家保姆,原是谢正衍的父亲谢天佑为他家餐馆招来的小工,因奶奶病重,被临时调配过来帮忙家务。
谢家自曾祖起整整穷了三代,谢天佑混到40开外才开窍领悟到发奋图强的道理,凑钱在闸北顶下一间铺面,卖起了小龙虾,也是风水轮流转,生意日益兴隆,不久便基本达到了丰衣足食的小康水平。本来早有能力改善一家人的居住条件,无奈两口子都是天生的穷骨头,吝啬小气鼠目寸光,钞票只能进不能出,舍不得自己掏钱买房子,非要等政府拆迁赔偿。
谢正衍提过多次建议,都是白白挨骂,听到诸如“自己不努力,一天到晚只晓得算计父母,有本事以后自己挣钱买大房子去!”之类的恶语,他就满腹心酸。
不过想要一个有卫生间和自己独立空间的家,可以大大方方请同学朋友来玩耍做客,这愿望对十几岁的孩子来说难道真的很过分?
开始他也试着体谅父母赚钱不易,不愿贸然置产,可当五年前大哥谢正兴大学毕业,谢天佑一口气拿出80万为他付首付后,他才彻底醒悟:父母不是不慷慨,也不是不疼爱子女,只是他本人没这个福份罢了。
如今上海房价步步登天,谢家是真的买不起新房了,而这座百年历史的贫民窟仍巍然不动,如同一根顽固的钉子扎在上海市的心脏地带。但谢正衍已经不在意了,他没有可以带回家的腻友,自己也不愿回去,在他而言家也是颗冷冰冰的钉子,扎在心窝里,有力难拔。
不一会儿,桂嫂已调弄好饭菜汤水,谢正衍摆好碗筷,等她上桌后问她:“爸爸姆妈回伐回来?”
桂嫂说:“侬阿爸在看店,侬姆妈去看侬阿哥啦,不用等他们啦。”
谢正衍看看门外的老竹椅,又问:“嗯奶吃撒?”
桂嫂说:“侬别管,吾一会儿给伊熬米汤吃。”
谢正衍这才放心,刚拔了一口米饭,尚未来得及嚼烂,半掩的门扉砰的弹开,他的母亲廖淑英横冲直撞跨进来,一面用力扇着手帕一面怒冲冲嚷:“吾气死特了,吾气死特了。”
谢正衍忙放下碗筷起身迎接。
“姆妈……”
廖淑英根本没搭理他,她脸色潮红,额头上悬着许多黄豆大的汗珠,不断顺着松弛的面颊滚落,藏在老式碎花连衣裙里的干瘪身体被愤怒摇撼得微微发抖,当真气坏了。
“吾实在是气死特啦!”
再次宣泄怒涛后,她颓坐在饭桌前,捂着脑门唉声叹气,谢正衍又小心的唤她一声,仍没得到半点回应。桂嫂灵醒的端来一杯凉白开,廖淑英一饮而尽,这才咬牙切齿向她诉苦。
原来她在大儿子家遭了儿媳白眼,屁股还没挨着他家的沙发便扛着一记夯实的逐客令原路返回。谢正兴是谢家的天赐骄子,一表人才,学习拔尖,一路从重点中学读到重点大学研究生毕业,又过关斩将通过公务员考试进入实权部门供职,不久更被一把手的千金相中,一举晋升为权贵的乘龙快婿。
对这个深受幸运之神眷顾的长子,廖淑英可谓倾尽三辈子的母爱,平时一毛不拔抠门无比,却恨不得堆钱为谢正兴筑窝,放血给谢正兴铺路,在他跟领导千金相好后,更是使出浑身解数讨好这个媳妇。可惜官宦门第眼界高,认为姑爷家境贱格,不肯让阿鸡阿狗跟随他得道飞升,连婚礼也是回杭州原籍举办,压根没通知谢家人,更没邀请公婆参加。
廖淑英事后得知消息气晕过去好几次,又哭又闹只差上吊。可受折腾的只有她的老公和小儿子,大儿子回家后她立马兴高采烈跟个没事人一样,对从不登门的大儿媳妇也摆出毫无成见的和蔼态度,一有空就捂热脸蛋眼巴巴的跑去贴人家的冷屁股。
对她这种近乎自虐的取辱举动,谢正衍在数次好言相劝无效后也只能默默放弃,他明白母亲对大哥用情太深,好像只有大哥才是她怀胎十月辛苦孕育的骨肉,而他,不过是欲望床笫上一次意外感染催生出的肿瘤,背负万千不喜,死皮赖脸降落到这世上。
“那女人真是太可恶啦,吾好歹是伊阿婆,伊竟然完全没把吾看在眼里,也不想想没有吾,伊哪里去找那么好的老公!”
“是呀,伊也太不知好歹了,哪有媳妇这样对长辈的。”
“吾也是真触霉头,遇到嘎恩个冤家,哪能办哦!”
“不气,等一歇给小兴打电话,叫小兴骂骂她。”
“唉,还是算了伐,小兴日子也不好过,吾想起伊在中间两边受气,心里就老伐好额。”
……………………
廖淑英在桂嫂安抚下炒豆似的爆出几大锅牢骚,稍后总算发现一直被她当成空气,垂头搭脑的小儿子,余怒犹存抛出个打招呼式的问句。
“侬回来啦。”
谢正衍沉闷的答:“恩”,忽见母亲拉开从外面拎回的环保袋,掏出塑料饭盒打开丢到他面前。
“喏,这个拿去吃伐。”
她随意又带着几分施舍的动作看来仿佛在向小狗抛食骨头,谢正衍定睛一看,饭盒里装的真是红亮喷香的糖醋排骨。
难道母亲会特意为他带菜回来?这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然而桂嫂很快明确打消他的幻觉,她惊奇的问廖淑英:“这不是侬下午特地为小兴做的?哪能又原封不动的拿回来了啊?”
廖淑英一波又起,吼道:“那女人连家门都不让吾进,吾不拿回来哪能办?”
桂嫂只好叹气,笑着对谢正衍说:“小衍,侬阿哥没口福,侬吃伐,上好的肋条骨呢,吾今早专门去早市买的。”
谢正衍心里凉飕飕的,不愿领受这满载羞辱的恩惠,强自微笑道:“吾今天消化不良,还是留给哥哥吃伐。”
廖淑英当即挑眉训斥:“嘎么热个天,伐吃还伐坏掉啦。”
“放到冰箱里,明天等哥哥回来吃。”
“冰箱冻过就伐新鲜啦,侬哥哥不吃陈菜的你又伐系伐晓得,叫侬吃好吃的还做精作怪,伐知好歹,快吃快吃!”
“……恩,吾吃……”
谢正衍慢慢搛起一块排骨,小小咬了一口,屈辱酸楚的泪已经漫至眼眶,世界上任何刀锋都利不过亲人的舌头,在这个冷漠的家,他也是块瘦弱的排骨任人宰割烹调。
只有桂嫂留意到尴尬,趁廖淑英上楼,轻轻的拍了拍谢正衍肩膀,不慎震落他悬在睫尖的泪水。桂嫂假装没看见,去厨房为奶奶熬米汤了。
谢正衍急忙用力擦拭双眼,生怕被母亲瞧见又要骂他“吃饭时候哭,一辈子吃受气饭!”,这时,楼板上方传来手机铃声,只听廖淑英接电话后开心的嚷起来:“大弟啊!是姆妈呀,侬饭吃过了伐?”
谢正衍知道来电人是大哥,接着就听母亲欢喜不尽的“恩恩唉唉”,那亲热劲儿哪里像刚刚发过脾气的样子。不久,雨过天晴的廖淑英踩着咯吱做声的狭窄楼梯,以参加减价大抢购的速度抢到饭桌前,竟不顾谢正衍刚刚伸出筷子,将那盒糖醋排骨一把揽起,关上盒盖重新塞进环保袋。